慕容嫣確實美貌。一頭柔順的長髮自然垂落,耳際編了許多小辮子,女人編辮子卻是可愛,看上去極具異域風情。眼窩較深,就算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你,也彷彿有千種情萬種意,一笑一顰之間雖沒有漢人女子那種婉約輕柔,卻是熱情洋溢,她不是一盅漂浮著綠色的清茶,而是紅紅的甜蜜葡萄酒。沒有一絲雜色的貂皮皮毛圍在她的脖子上,更襯託了那張美人臉的潔白高貴。
這樣一個異國公主,雖然已經嫁人,也讓人不由得生出愛慕之心。
但薛崇訓只是在馬上輕輕彎腰點頭以為禮節,並未表現出太多情緒……他沒忘記此次會面的目的,若是為了討好別人老婆而犧牲國家利益,實在是得不償失。
慕容嫣見狀微微一笑,意味深長,天地之間本來毫無意義的雪花,彷彿也變得極具詩情畫意。
薛崇訓忙收回目光,對面前的伏呂抱拳道:「我於書信中所言三事:一,駐軍;二,稅收,吐谷渾開年收成的三分一歸我所有,包括農產、畜牧、商隊凈利;三,便是那密議之事。如大相答應這三件事,那咱們這就到鄯州衙里談交易;要是不贊同其中任一條,咱們便喝喝酒敘敘舊,有胡姬歌舞、西域葡萄酒、各色佳肴,我定盡地主之誼,讓你們盡興而歸。如何?」
伏呂皺眉道:「三分之一,衛國公是要咱們明年餓死么?」
薛崇訓似笑非笑地淡淡說道:「當然,如果你們覺得這個條約有失公允,咱們可以相約開春後在西海狩獵。吐蕃人是到不了東線了,這場遊戲只有你和我,倒樂得清凈。」
「好說好說……」伏呂神色尷尬道,「要不咱們容後細談?」
「如此甚好,請!」薛崇訓策馬讓開道路,伸手一揮。鼓聲一響,後面的幾百衣著光鮮的步騎兩邊分開,整齊地排列在大道之旁。
薛崇訓和伏呂並馬而行,後面吐谷渾使團驅車駕馬跟在後面,一起向東邊的鄯州城而行。時幾百儀仗隊充當衛隊的功能,飛虎團騎兵在前面開路,其他步騎護在左右和後側,排場做得有模有樣。
但見唐軍盔甲明亮軍容整齊,走起路來哐、哐的沉重劃一腳步聲地動山搖,眾吐谷渾人都是面面相覷。而且前頭那二百鐵騎飛虎團個個都長得人高馬大虎虎有力,很有氣勢壓力。吐谷渾人心裡恐怕也在想,他們要求駐紮在伏俟城的八千人都是這樣的?如果有飛虎團這樣的人馬八千人,橫掃千里也是毫無壓力,勝負已判還有什麼好打的?
他們倒是不知道,薛崇訓手裡這個團,從組建之時便是從幾千人里精挑細選三百人,個個都是猛士。小股精銳和大軍整體素質當然沒得比。
數百人從西城入城,圍觀的百姓還沒散去,大街兩旁熱鬧非凡。有的人見到一幫蠻夷進城,忍不住破口大罵,有的人還拿著爛菜往街上扔。這事兒倒是可以理解,前年鄯州被吐蕃大軍攻破被屠過城,前事不遠,百姓自然義憤填膺。
又有的人大聲說:「他們不是吐蕃人,是吐谷渾的,您老撒氣也得瞧清楚不是。」
被甲兵護在中間的吐谷渾使團眾人自然毫無壓力,他們好奇地左顧右盼,看著遠處的高高的寺塔嘰哩咕嚕地讚嘆不已。
這時後面馬車裡的慕容嫣伸出頭來大聲說道:「沒想到鄯州比咱們王城還熱鬧呢。」
說起城市文明,現在這時代自然是農耕社會的城市發達,薛崇訓頗自豪地回頭說道:「公主沒到過長安,那裡是這的二十倍大,雕樓畫棟車水馬龍,萬邦衣冠齊聚彼處,那才真是國際大都市。」
慕容嫣笑道:「我們在長安有使節,寫信回來說過了。」
伏呂趁機說道:「大唐如此富裕,衛國公何必再向咱們收錢呢?」
「不是一回事。」薛崇訓面帶笑意道,「大唐疆域萬裡帶甲何止百萬,咱們沒打你們,你們反倒聯合吐蕃人對我用兵,現在打了敗仗就得割地賠款,這叫咎由自取,得長點記性。」
伏呂道:「吐谷渾數十年前就已稱臣奉大唐天子為天可汗,可是大非川之戰你們全軍覆沒一敗塗地,致使吐蕃人大舉東擴,咱們也是迫不得已。」
「不錯,幾十年前我們是打了敗仗。」薛崇訓從容道,「但並未丟下臣民不管,以前效忠大唐的吐谷渾人不是內遷到靈州了?你們留下來投奔吐蕃的這些人不能把帳賴到朝廷身上。按照朝廷的意思,隴右軍應驅逐你們出境,把地方騰出來讓給靈州的部族,我看你們還有選擇,可以舉族西遷,趕著羊群一路向西南走,或許吐蕃人能收留。」
伏呂苦笑不答……若是西遷,吐蕃人可不會把水草肥美的地方讓給他們,離開故土,又不再有戰略價值,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太好過。
一行人到了鄯州州衙停下,唐朝方的官吏早已收拾好行館地方,讓吐谷渾人在此下榻,一應伙食用度,自然沒有短缺。在私人待遇上薛崇訓對他們很是厚道,傍晚又在州衙大唐安排了宴席,親自率官吏作陪。
鄯州和其他地方一樣有官方養的官妓,目的是同僚有來往過路或者來訪,好讓她們晚上侍候。當然其中也有會唱歌跳舞的,薛崇訓便把她們叫來在宴席上跳舞,又叫人到青樓里雇了一些胡姬,倒把宴席辦得熱熱鬧鬧十分歡樂。
當晚招待,第二天上午就該談正事了。參加的人一共就六個人,薛崇訓這邊帶著兩個幕僚王昌齡和宇文孝;伏呂和另外一個吐谷渾人,他的老婆慕容嫣居然也參與這種談判,慕容嫣雖然是女人,但因是汗王慕容氏的家人,薛崇訓也就沒有異議。
地點在籤押房,雖然地方不大,但聚會的人本來就不多,在這裡更容易保密。周圍已經戒嚴了,飛虎團將士五步一崗不容任何閑雜人等聽到裡面的風聲。
薛崇訓在門口面帶笑意地和伏呂抱拳見禮,「所謂化干戈為交易,何樂不為?如果當初你們把我交給吐蕃斬首了,今天你們想和談也沒機會,程節度使肯定帶兵橫掃西海……但汗王和大相只要了些錢財便放我回來,這就是緣分啊!而今我自然也要些錢財,不願兵戎相見。」
「衛國公何時也變得如此市儈了?」慕容嫣眉目含笑地輕輕說了一句。她上身穿著窄袖貂皮大衣,腰間用綢帶一紮故意形成苗條瘦削的線條,下面的裙子即膝,裙子裡面是長褲。這身打扮讓她看起來身材修長妙曼,正是鮮卑人喜好的風格。
伏呂一邊挺著個大肚皮走一邊說道:「前年我們本來要二十萬貫,最後只要了十五萬。」
「咱們裡邊說話。」薛崇訓不慌不忙地作了個請的手勢。
六個人陸續走進籤押房,北頭有張大炕,上面擺著個燕尾翹頭案,案上的文房四寶已具備。天氣冷,到炕上說話倒也暖和些,幾個人便脫鞋上炕,分別坐在桌案兩邊。
薛崇訓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上的一張紙:「三個條件,以前我們在書信中已說得差不多了,如果大相沒有異議,咱們痛痛快快地達成共識,簽完字便可遞交長安,省下時間也好在鄯州城裡遊玩遊玩不是?」
伏呂皺眉道:「刀架著脖子你們說什麼就該是什麼,但這些條件未免強人所難,恐怕到時候無法辦到。衛國公應知,去年隴右大戰,我們被吐蕃脅迫動用大軍數月無果,又丟了黃河流域的牧場,今年生計已是困難……而今既要替你們賣命打石堡城,又要交納三分之一的收成,沒糧沒錢如何能辦到?」
薛崇訓鎮定地說道:「不是答應你們,只要拿回赤嶺、石堡、大非川之地,將南北練成一線,便同意吐谷渾牧民到湟水、黃河流域放牧么?這些地方可都是有水有草的上好地兒,無論放牧還是種地都很肥沃啊。」
「如交納了三分之一的收成,我無法保證族人能餓著肚子去啃石堡城。除非免去今年納貢,讓我們有足夠的糧草打仗;或是交了錢糧,但石堡城你們去打。」
薛崇訓很有耐心地勸道:「大相要明白,並不是薛某貪婪,而是形勢所迫。朝廷無法信任西海吐谷渾,朝臣最支持的做法是遷徙靈州鮮卑人到湟水建立羈州。好處是以羈州代替大唐抵禦吐蕃,不費一兵一卒便固守國門,又不用掏軍費,這樣的好事兒大夥焉有不同意的道理?現在我要改變這個做法,自然要讓大家看到足夠的好處,否則怎麼獲得長安的支持?
讓你們打石堡城,一則讓長安看到實際價值,二則也相當於投名狀,誰讓你們以前跟吐蕃人的?讓你們納幣,是因咱們在伏俟城的駐軍,難道要讓朝廷掏軍費?本來建立羈州兵、錢都不用出,現在要出兵,還得掏軍費,您覺得朝廷願意?」
伏呂忽然問道:「既然建立羈州這麼有好處,那衛國公為什麼執意要和咱們議和?我可不信你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,不惜和朝廷對著干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