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勸君更盡一杯酒 第二十四章 華夷

李奕入得節度使幕府,門子和當值軍士沒有任何阻攔他,他在整個府邸暢行無阻,甚至內宅都隨意進出。他問了程千里的去處,便徑直過去拜見。

程千里正在廳中指點那買來的賣唱破落戶彈琵琶,他這手握重兵的節度使,刀槍棍棒一樣不會,琴棋書畫反倒樣樣都有涉獵。節度使節制各州軍權,但確實是文官,和兵部那些官兒一樣雖然管兵但多有進士身份,全是文人。程千里屬於關隴武將集團,但從小就習文,程家武夫們死完了,獨他能活著翻身。

李奕見他又和那小娘呆一塊兒,心下不怎受用:妹子知書達理身材臉蛋一樣不缺,難道還比不上這破落戶?

程千里見李奕進來,便坐正了身體,端起案上的茶杯,從容不迫地問道:「見著薛郎了?」

「見了,我與他已算熟人,見面倒是不難。」李奕作揖道。

程千里看了一眼李奕,其目光犀利,彷彿能直接看穿人心一般,看得李奕身上一陣不自在。

「他沒有聽進去勸誡?」

李奕道:「主公明察,衛國公早已打定議和謀取吐谷渾人納幣的主意,前後都有布置,看樣子沒法輕易改變了。」

程千里皺眉道:「議和?慕容氏不過是受迫於形勢才肯服軟,這種牆頭草兩邊倒,根本靠不住!我卻是瞧瞧,他怎麼向朝里交代……遲早是要被調回長安,可惜了一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。我本來以為他會因此而恢複王位的。」

「衛國公也說鮮卑人靠不住,不僅慕容氏,連靈州內附數十年的那些人也靠不住。」李奕一邊回想,一邊說,「我沒有多勸,便是看出他有一整套打算:因有對夷族的態度主見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』,再有此基礎上的對策。絕非一朝一夕的權宜之計。」

「聽你的口氣,你倒是很贊成薛郎的做法?」程千里不動聲色地說,「『華夷之辯』多年都也個結果,咱們沒必要在上邊枉費心思。」

李奕道:「我贊同衛國公對夷族的態度,但做法實在不敢苟同……」

程千里點點頭:「為眼前之利而放棄隴右長治大略,朝里肯定不會同意。他要按自己的想法辦事,至少得過兩關:獲得政事堂的支持、構築可靠的北線防務。既然人不聽勸誡,咱們就拭目以待好了。」

「主公英明,一切都在您的預料之中。」

程千里搖搖頭:「言過太早,薛家大郎我才接觸幾次,而且他在這裡也沒做什麼能讓人瞧出門道的大事,暫時還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,這回倒是正好瞧瞧。若是他是一拍腦袋覺得議和好便要議和,結果朝里直接把他調回長安閑置坐享富貴,唉……只可憐我那侄女所託非人,遲早悲涼。」

李奕不解道:「薛郎貴為皇親,又是河東大族長子,就算坐享富貴,也勝過庶民千百倍,主公何出此言?」

程千里冷笑道:「我問你,武三思最後什麼結局?他要是如此孟浪辦事,完全沒個預算,比武三思還不如!」

李奕沉吟道:「我看不像,如果薛郎真過了那兩關呢?」

程千里品了一口茶,淡淡道:「要是過了兩關,也是個麻煩事。他自己沒事,卻是捅了個大馬蜂窩,朝野那幫吃飽了白飯沒事幹的文人非得把『華夷之辯』重新翻出來,不吵個天下沸沸揚揚是收不了場的。」

李奕虛心求教道:「您所言之『華夷之辯』既然是文人們耍的把戲,於廟堂朝事有何關係?」

「關係大了。」程千里翹首觀窗,「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子一般看待,便多讓你明白一些道理。『華夷之辯』雖是文人們的爭論,但誰對誰錯直接影響國策!正如國家曰仁政,究其緣由是自漢以來獨尊儒家,既有大道佐證,國策便要符合其道。武帝之時,尊王攘夷大行其道,故帝大舉北伐匈奴;但如道家的無為而治大行其道,便不會有削藩、不會有大戰匈奴。」

李奕點頭道:「門下受教。」

程千里滿意地說:「孺子可教,再跟我幾年,我薦你入朝為官。」說罷又嘆息,「是非若如黑白,天下垂拱而治。」

就在這時,奴僕來報:「羅將軍求見。」

程千里召其入內,聽完軍務上的事忽然笑道:「聽說羅將軍這幾日常出入酒肆,想淘個小娘過去,看中了沒有?」

那漢子摸了摸腦袋,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:「末將實在沒有節度使的眼力呢。」

程千里指著一旁懷抱琵琶的賣唱女道:「那我把她賞你好了。」

漢子臉上一喜,轉瞬又不好意思地說道:「可小娘子已是節度使的人,俺怎好奪人所愛呢?」

程千里看了一眼李奕,似笑非笑地說道:「我一百五十匹絹買的,不是什麼要緊事物,羅將軍無需客套。」

這時那小娘坐不住了,忍不住說道:「阿郎,是不是奴兒太笨,學了多日都學不會曲子,您嫌棄奴兒了,要趕奴兒……」

「這裡有你說話的份?」程千里冷冷道,「我買了你,想送人便送人。」

漢子大喜,忙抱拳彎腰鞠了個深躬:「末將多謝節度使厚愛。」

那小娘子忍不住拿眼瞧向自己的新主人,五大三粗的漢子笑道:「小娘子無須擔憂,俺會好好待你。」

小娘忙低下頭默然無語。

程千里一拂袍袖:「你現在就跟羅將軍去罷,琵琶送你們了。」

小娘站起身來,低頭哽咽道:「是。」

漢子興高采烈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又謝了一聲程千里便往外走。走到門口,抱著琵琶的小娘忽然回過頭看直視程千里:「阿郎從來沒喜歡過我么……那些輕言細語都是騙人的?!」

程千里本不想說話,但張了張嘴還是冷冷道:「你不過是我買的一件可供把玩的物事,連妾室都算不上。」

幽怨的眼神,有如那門外飄揚的雪花兒,那般輕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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