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勸君更盡一杯酒 第十九章 死罪

雪沒有下了,天空湛藍陽光嬌艷,可這邊的太陽彷彿和長安的太陽不是同一個似的,明亮卻無溫度。白茫茫的雪地放射著驕陽的光輝一片亮堂,寒冷的空氣卻依然如故,更比下雪時還冷。

蜿蜒的湟水靜靜地躺在大地上,一動不動的就像冬眠的蛇,結冰的水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如一條銀白的絲帶。自西海(青海湖)以東,從西向東石城堡、鄯城、鄯州都在湟水一線,這條河不知見證了各族多少生死存亡的故事。此時又有八千餘唐軍列成整齊的隊伍沿著河岸西進開赴前線,靜靜的湟水延伸深處,彷彿能聽到戰鼓擂擂。一句「邊庭流血成海水,武皇開邊意未已」彷彿就能詮釋一切。

劍南軍主力照樣分作三軍,前鋒以騎兵營及幾個胡騎團開路,中軍為步騎主力,後軍多糧草輜重。沿路的積雪早被踩成了碎冰堅滑難行,步軍士兵在鞋子上橫系草繩,藉以抓地。

薛崇訓的衛隊飛虎團也在中軍,中間護著一倆州衙的馬車,裡面有倆小娘子。軍隊本來是禁止帶女人的,但薛崇訓並非武將,他要帶也沒人難為。車裡的兩個女人,一個是薛崇訓的內眷程婷,她倒沒有意識到薛崇訓帶上她是怕鄯州有什麼閃失;另一個便是張五郎的情人蔡氏。那蔡氏得知薛崇訓要帶援軍救人,便見了程婷,央求著一塊兒去見張五郎。

蔡氏以為是薛崇訓的努力才得以派出援軍,自然是千恩萬謝,對薛崇訓一家感恩戴德。程婷卻是實話實說:「前兒郎君去廊州回來後一直悶悶不樂,好像沒有結果。後來是節度使親自下令,劍南軍才領命出發。」

「若非薛郎多方奔走,節度使也不會這麼快下令。」蔡氏一面說一面雙手合十,秀美的臉蛋上表情十分虔誠,喃喃道,「希望老天保佑五郎平安無事。」

程婷聽這小妹絲毫不掩飾情意,也不禁輕輕挑起車簾的一角,去看外頭騎馬的薛崇訓,他和主將李奕、副將黃忠厚在一起。

他們好像在說著什麼話。

一路上李奕因為心情良好而活潑多言;而那黃副將卻不善言辭,木訥沉默,但這個老頭才是這股兵馬真正的掌舵人,主將不過是擺設。

李奕不時就轉頭和薛崇訓閑談,這時又沒頭沒腦地發了一句感言:「吐谷渾人號稱二十萬大軍,鄯城只憑四千官兵竟守了兩月余,真真讓人敬佩。那吐谷渾勞師動眾耗在彼處沒撈著半點好處,怕是肺都氣炸了。」

薛崇訓想到鄯城無糧,便隨口說道:「堅固的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。」

不料他這句話歪打正著,剛沒一會前軍斥候就奔到中軍來報:「鄯城城破,敵兵攻入城中放起火來,只見城中大火衝天。」

眾將聽罷神色都是一沉,李奕罵道:「這麼久都守了,多堅持一天都不成!這幫人怎麼在節骨眼上出事兒?」

薛崇訓忙道:「快調騎兵先行援救!」

劍南軍和其他唐軍配置一樣,都是有步有騎步騎協同,還有各種軍械物資,正常行軍一天最多走幾十里地。整支兵馬要到達鄯城,就算急行軍也起碼還得半天時間。

眾將都把目光聚到黃副將的身上,卻不料主將李奕。有部將勸諫道:「敵兵人多勢眾,如我馬隊孤軍冒進恐是杯水車薪,反而白白葬送。」

有人又道:「等咱們主力到達鄯城,恐怕鄯城疲憊之師早就葬送。咱們都走半道上了,就這麼前功盡棄實在窩火!」

薛崇訓只關心張五郎的死活,當即便說道:「無論如何也得救。」說罷喊了鮑誠過來下令道:「立刻率飛虎團奔襲鄯城!不把張五郎弄出來,提頭來見!」

「末將得令!」鮑誠抱拳道。

「慢著。」黃忠厚總算說話了,他皺眉沉吟片刻,一臉老臉上的黃黑皺紋更深,抬起頭來時已是一臉決然之色,「衛國公的衛隊如能趕上前鋒馬隊,便一起沖鄯城罷。」

一個部將愕然道:「副帥三思!」

黃忠厚冷冷道:「傳令,前鋒輕騎沖陣,中軍加速行軍!」

旁邊的人又勸:「五十里而爭利,則蹶上將軍,其法半至。勞師奔襲,敗績難免。」

黃忠厚鄙夷道:「紙上談兵,此一時彼一時,我如丟師自當刎頸謝罪。」說罷執意派出人加急傳令前軍奔襲。

飛虎團也丟下所有東西,眾將士只帶兵器馬匹飛奔而去。兩百人的馬隊,又是長期在一起的精銳,少了大軍行軍的諸多限制,只顧加鞭趕路便是。

……

鄯城外的吐谷渾軍已從西門殺進了城中。當時城中唐軍兵變,鐘聲一響,南大門的守軍全部沖向西城廝殺,陳團練率西城泅營等部迎戰,鄯城四門兩道大門已不設防。吐谷渾人見得這個狀況,不發動進攻才怪,他們根本不擔心是計,城中就那麼點兵馬還餓成了那樣如何伏擊?

敵兵從西門湧入,陳團練部腹背受敵死傷慘重,遂沿著街巷向城北行轅跑,又傳令北城守軍放棄城頭增援。兵變一起,有的加入羅都尉他們的隊伍,有的仍聽陳團練,唐軍完全放棄了城防,全在城裡混戰。

又有吐谷渾兵殺進來,巷戰四起,吐谷渾人卻不管唐軍內部的陣營,只要見著漢人無論軍民一律殺戮,又在城中放起火來,一時煙火衝天。民宅多是土木結構,房梁、門窗還有房內的傢具物什易燃物很多,火災一起又有兵禍無法及時救火,火勢更是蔓延。很多百姓被迫跑出來逃生,遇上亂兵便被屠戮。整座城池都籠罩血與火之中。

吐谷渾汗王於城外中軍的大帳前遠望這座古城的火光,不由得感嘆道:「堅城必從內破。」他的看法和薛崇訓倒是有異曲同工之意。

一旁的大相伏呂並沒有因破城而高興,一臉陰沉。確實他們沒啥值得高興的,被吐蕃人脅迫攻唐,打了這麼久才下一個城,實在得不償失,賠了老本。

「卑劣漢人最喜內鬥,他們對自己人的仇恨尤甚外人。」伏呂唾了一口,「如趁其內亂衰弱之時再動手,也不是今天的結局。吐蕃人的腦袋裡塞了羊毛才現在開戰,白費力氣還得拉上我們墊背!」

慕容宣淡淡地說道:「唐人殺了迎親使,邏些城自然要開戰以示強,遲早還是要議和的。積石山的吐蕃大軍已在準備退兵,咱們也應早作準備,不然等隴右軍騰出手來截斷了我們的退路,恐怕不妙。」

「這個城池費了咱們那麼大的勁,先屠平了再說。」伏呂憤憤地說。

慕容宣道:「與人結怨有何益處?」

伏呂冷冷道:「漢人不可靠,王上勿心存傾向之意,更不必畏懼,他們外強中乾仗著人多而已。」

慕容宣輕輕搖頭,從容緩慢地說道:「人不僅要尊敬神靈,也應該尊敬對手;不僅要看到他人的弱點,也應看到他人的長處。我觀古籍,知上古之時中原土地本有許多族人,獨唐人先祖在萬千年的漫長光陰里戰勝了所有的對手,到如今佔據大片的草原、富庶溫暖的土地、取之不盡的河流。數千年長盛不衰之族,豈有一無是處之理?」

就在這時,一個穿皮甲的將領策馬到營前下馬後疾步走了過來,將手放在胸前躬身道:「稟王上、大相,游騎探報,唐軍援兵已從鄯州出發,正沿湟水而來。他們的前鋒馬隊行軍快速,我們便讓伊婁部到東邊盯著去了。」

伏呂忙問道:「有多少人?」

「步騎不足萬。」

伏呂聽罷略鬆一口氣道:「那不是程千里的主力,一定是鄯州城裡的那股劍南軍……他們放棄了隴右郡(鄯州)?」

慕容宣沉吟道:「唐人定然也得知吐蕃人要退兵,料定我們不敢繼續東進深入。」

伏呂道:「當然,吐蕃兵都要跑了,現在隴右聚有唐人重兵無機可乘,我們過去幹什麼?」

慕容宣道:「鄯城已無利可圖,多行殺戮毫無益處。不要過多糾纏,現在就退兵罷。」

伏呂憤然,揮了揮拳頭做著粗鄙的動作:「不足萬人的人馬,能奈我若何?這城費了我們那麼大勁,不將其夷為平地難泄心頭之恨!」

慕容宣的臉上毫無表情:「吐蕃盟軍自身難保,如程千里趁鄯州援軍纏住我軍,突然調重兵直接北上,把大股人馬擺到石堡城東面,我等該當如何?我稱二十萬人馬,對程千里是多大的功績,你應知曉。」

伏呂聽罷冷靜了許多,緊皺眉頭沉吟許久才說道:「尊王上之命,傳令各部準備退兵,讓伊婁部斷後盯住唐人。」

……飛虎團隨劍南軍前鋒馬隊疾馳到鄯城以東時,發現圍城已解,只有一股吐谷渾馬隊站得遠遠的,並沒有進攻的姿態。而城裡火光衝天煙霧瀰漫,好多百姓都從城門口跑出來了。

這時斥候來報,吐谷渾大股人馬已向西退去。

前軍本來是來沖陣破圍的,結果沒陣可沖,將帥怕中計,便叫人去城門那邊帶了幾個百姓過來問話。

將領問:「城裡有敵兵沒有?」百姓們都說蠻兵走了,唐兵還在城北打,自己人打自己人。

大夥一聽頓時明白:怕是發生了兵變。

鮑誠說道:「怎麼打仗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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