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勸君更盡一杯酒 第十六章 無糧

「使君為什麼還不發兵救鄯城,這都兩個多月了,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……」一個女子哭訴著。

州衙內府,所有的東西彷彿都暮氣重重,這些房子恐怕得有好些個年頭了。柱子上斑駁的棕色塗料應該是紅漆,可早已失去了本色;雕花窗戶上彷彿蒙著一層黑灰,但上面原本沒有灰塵,是擦不幹凈的積垢。時節也正好到了冬月,院子里的樹木光禿禿的沒有一絲綠色,巨大的樹榦彷彿在展現著歲月的痕迹。

在這一老氣橫秋的環境中,那哭泣的女子倒是將這裡點綴得生動鮮艷,只見她一張瓜子臉秀氣非常,一看就是南方人的面相,尖尖的下巴、細細彎彎的遠山黛眉,苗條的身子彷彿弱不禁風。這陌生女人生得美麗,臉上又掛著淚珠,真一個梨花帶雨分外遭人可憐。

站她面前的是程婷。程婷也是第一次見這小娘,不過已知道她是張五郎的意中人蔡氏,所以才會見她。

蔡氏是嶺南人,個子比程婷要矮半個頭,她的肩膀微顫顫地抖動著,一副無助的樣子。程婷心生同情,便寬慰道:「五郎有軍務在身,才顧不上私事,你不要太傷心了。我家郎君把五郎看得比自家兄弟還親,他定然不會撒手不管,你且把心放寬一些。」

蔡氏哭道:「昨晚我夢見五郎了,他……他來向我告別,還是永遠不要見面了……嗚嗚嗚,我該怎麼辦啊?」

程婷皺眉道:「郎君對張五郎的情義並不比你少。」

「我……」蔡氏掛滿淚水的臉上露出了極其複雜的表情,垂著眼睛小聲道,「我肚子里有五郎的骨肉了……」

「啊?」程婷瞪大了眼睛,埋怨道,「你們還未成親,怎麼能瞞著父母做這樣的事?」

蔡氏只顧哭,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
程婷嘆了一口氣道:「你隨我來,我們去前面的籤押房見郎君,問問他什麼情況。」

倆女人走進二堂籤押房時,薛崇訓和王昌齡果然正坐在那裡處理公務,周圍還有些書吏和胥役。薛崇訓見來了倆女人,還有個陌生的漂亮小娘哭哭啼啼的,不由得問道:「婷兒,有什麼事?」

程婷輕輕說道:「她就是五郎的人。」

「哦……」薛崇訓心下已經明白她們過來的原因了,頓時神色有些黯然。

眾官吏知趣地站了起來,告禮道:「卑職等先行告退。」見薛崇訓點頭,大夥便徑直迴避。

蔡氏可憐楚楚地說道:「五郎出征都兩個多月,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來叨擾刺史,可這幾日我總是心神不寧的,昨兒還夢見五郎了……我看見他一身都是血……」蔡氏一說又大哭起來,好不容易才停住,她一邊用手帕揩著眼睛一邊又說,「聽說鄯城被敵兵圍住很久了,五郎他們是不是沒有糧食了?」

薛崇訓心下明白:張五郎那邊肯定沒吃的了。鄯城有多少糧草,州衙都有詳細條目,四千餘將士、六百多匹馬、一千八百頭馱東西的騾馬,都要吃東西,軍糧最多維持一個月的。現在兩個多月了,恐怕馬匹都被吃完了。

鄉里的人也許會把自家收割的糧食儲存一年半載的口糧,但城裡沒多少人會存那麼多,畢竟資金需要周轉,平時無事存那麼多糧做什麼用?

鄯州軍能維持到現在,薛崇訓本就覺得很不容易。

他實話實說道:「補給困難,恐怕是沒糧了。」

蔡氏問道:「那刺史為什麼不派兵去解圍?」

「我手裡沒兵。」薛崇訓頹然道,「駐紮在鄯州的八千劍南軍直接聽命於程節度使,要負責州衙本部的防務,我無權調動。而隴右健兒主力正在積石山和吐蕃對峙,現在調不出兵馬去鄯城。」

「難道刺史要眼看著五郎身在絕境見死不救嗎?」蔡氏突然跪倒在地,「我給您磕頭了,我知道您一定有辦法救五郎的。」

「你快起來。」薛崇訓伸手做了個扶的動作,又不好真去扶她,只得回頭對程婷道,「你把她扶起來。」薛崇訓還是有些原則,不太願意去動兄弟朋友的女人。不過什麼義氣對他完全無用,他是個根本不顧道德規則的人,這只是一種習慣。

程婷去扶她,可她死活不肯起來,只顧哭。

薛崇訓心下鬱悶,又聽得程婷也幫腔道:「郎君不如去求求叔父(程千里),他說不定能想到辦法。」

薛崇訓心道:媽的,你們以為老子捨得一個可堪重用的心腹?這一切不都是你們程家那老東西搞出來的事兒?

他心裡這麼想,但並不把氣往女人頭上灑,雖然程婷也是程家的人。他想了想搖搖頭道:「沒用,程千里一心想靠手裡的十萬唐軍去建不世偉業流芳百世,恐怕是不會輕易改變既定作戰計畫。」

程婷道:「可是叔父也要依靠郎君在朝里的關係,他並不想與你結怨。」

「一碼是一碼。」薛崇訓皺眉道,「他能專門布一枚『李奕』在鄯州保我安危,但絕不會去管我一個手下的死活。」

程婷見薛崇訓十分鎮定的樣子,已經有些生氣了:「五郎和你情同手足,到現在已經被圍困兩個多月了,郎君連一點辦法都不想么!我不想看到你是個無情無義之人……」說到最後一句程婷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了,怒色中漸漸露出了一種歉意。

薛崇訓果然也有些怒氣,冷冷道:「我怎麼沒想辦法?城北校場冒著大雪在訓練的幾千新兵,不是我多方籌措才招募來的?可這些人能突破吐谷渾大軍的防線么!現在新軍維持困難,必須要征你們這些商人的關稅。」

蔡氏拉住薛崇訓的長袍下擺道:「只要能救出五郎,我一定想辦法勸服家父傾全力資助官軍。」

薛崇訓見她誠摯又可憐,口氣又軟了下來:「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,恐怕不頂用。以前我是在等一個轉機……」倆女人都急切地問道:「什麼轉機?」

薛崇訓轉頭看向門外的雪花:「才冬月間,隴右就下這麼大的雪了。冬季對吐蕃人來說很艱難,吐蕃大軍集結如果長時間無法運動到大唐腹地以戰養戰,他們的牲口會缺草料,吐蕃道路崎嶇補給會十分困難,遲早退兵。如果張五郎能堅持到那時,屆時無須程千里調援兵增援,吐谷渾兵也會自動退去……」

他看著哭哭啼啼的女人,無不鬱悶地說:「可等到現在南線那邊還沒結束,我也不知道具體狀況,他們究竟在搞什麼?」

「那得等到什麼時候,五郎……」蔡氏大哭。

薛崇訓嘆息道:「湯糰練已去,張五郎如有閃失,誰再為我前驅?」他沉默了許久,忽然神色一凝道,「你們先下去,我趕著去廊州一趟。」

……

張五郎還沒死,他帶人剛衝出城便中了一箭,部下將其救回城中,初時還活蹦亂跳的非要再次出城死戰,後來郎中把箭頭拔出來後流血過多昏過去了。不料這一昏迷就沒醒,傷口好像感染了,高燒不退,被抬到了行轅療傷。

守捉無法指揮軍隊,陳團練便順理成章地接手了指揮權;他是鄯州本地的武將世家出身,一直走武路子,在鄯州軍中人脈和威望都夠格,所以毫無懸念地被推舉主持大局。

陳團練接手指揮權之後啥也沒幹,先下令把那倆吐谷渾使者的皮給剝了放出城去,殘暴程度簡直令人髮指。吐谷渾軍被激怒,連夜發動對城池的圍攻,不過依然寸土難進。

鄯州軍餓著肚子也打退了敵軍的進攻,但情況依然毫無改觀,照樣沒吃食。

眼看要餓死,眾將聚在一起商議對策,多數人建議開城決戰,但有人也說道:「咱們戰死了,吐谷渾人非得屠城不可。」

「難道要投降?可咱們剛把使者的皮剝了,再要求和談,不是胡鬧么?」

本來就是個爛攤子,現在又殺了使者……起先殺人之時陳團練只圖一時痛快,根本就沒細想……他這廝經常干這種不顧後果的事,現在就更是一籌莫展了。

這時聽得一個校尉提醒陳團練道:「將軍下了命令,要咱們全力周全城中百姓的性命,萬一遭屠城了,您怎麼對將軍交待?」

另一個將領用嘲弄的口氣道:「盡說些屁話,咱們出城去干,把人都打完了,大夥一起上路,還交待個卵蛋?」

陳團練一肚子憋氣,罵道:「他祖宗十八代的!老子們什麼時候在吐谷渾野猴子前面軟過?要不是沒糧,來一百萬人老子都不怕!」

「兵馬未動糧草先行,打仗不就是打糧食么?現在有啥辦法!上邊也不知道在幹啥,都圍城兩個多月了,連根雞毛都沒見著,就把咱們丟這兒不管?」

陳團練坐在上首,一臉黑氣道:「三娃說得對,人都死了還交待什麼?可我就是忍不下這口閑氣,一想到那些猴子踩在咱們的屍體上趾高氣揚的模樣,好像他娘的很能似的,老子就氣不打一處來!」

「有嘛法子?」眾人一聽這句話,都說不出話來了。

譙樓里有二十多個人,一時竟然鴉雀無聲死寂一般。良久之後,陳團練陰著臉問道:「你們吃過人肉么?」

眾將聽罷面面相覷,這時有個瘦子道:「說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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