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軍馬隊沖入敵群,猶如江河入海一般,淹沒在人海之中。後方的步軍陣營中一個將帥無不憂心地說:「將軍憑一腔熱血如此冒險,如我軍戰不力,被敵軍合圍拖住,此地距離城門近千步,如何脫身?」
另一個校尉也附和道:「如咱們十團兵力丟在城外,主力覆沒,鄯城還如何防守?」
陳團練冷冷喝道:「五郎是主公的人,他叫你們去死,你們就得馬上死!」
眾將都知道陳團練曾兩次從刺史手裡撿回性命,自然明了其中關節,聽罷都不再言語。這時又聽得陳團練充滿仇恨地說:「只要痛快殺伐蠻夷,死何足惜?」
陳團練揚起佩刀大喊:「全軍聽令,前進!」
眾軍聽罷嚴守陣營緩緩向前移動,就在這時,忽然見前方的敵軍開始向後退,幾成潰散之勢,形勢愈演愈烈,他們像洪水一般開始向西跑……如此場面不禁叫人不解,就如鄯城忽然出現了一個大山一樣的怪獸,把他們嚇跑了一樣。
唐軍步兵陣營的將士也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前面的場面,面面相覷。
這時人潮中閃閃發光,唐軍槍騎兵回來了,他們從西邊的敵營中向東奔來,盔甲上的護心鏡正好反射著東昇陽光,閃亮的光輝有如神兵天降。
只見張五郎一馬當前,左手提著一顆人頭,右手拿著一根旗杆,那旗杆上的旗幟寫的並非漢字而是一些彎彎繞繞的圖形,顯然是吐谷渾的軍旗。唐軍見狀頓時便歡呼起來了。
馬隊奔至陣前,張五郎回頭看了一樣退卻的人潮,說道:「不必追擊,回城罷。」
「將軍,腦袋是敵軍主將的人頭?」
張五郎笑道:「正是,這廝想跑,被我一箭射中要害。不知叫甚名字,甚麼來頭,將人頭送回鄯州,上峰定然能查到。」張五郎的箭術非浪得虛名,鄯州軍人眾這是第一次見識。
那梳著小辮的人頭血跡斑斑,一雙燈籠眼瞪得老大,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,連嘴也張著,一嘴的黃牙叫人望之生惡。張五郎忽然把手伸進那血嘴裡一拔,竟拔出一顆金牙來,隨手向後面一扔,一軍士急忙接住,聽得張五郎道,「賞你了。」
眾軍從西門回到城中,張五郎當即就叫人找了些冰塊來盛放在一個木盒子里,然後把人頭放在裡邊,又將木盒子用棉被層層裹住,然後連同吐谷渾軍旗一起差人快馬遞送鄯州州衙。
……薛崇訓在州衙大堂上接過木盒,忍不住好奇打開來看,盯著那死不瞑目的眼睛看了良久。下面報信的軍士則在詳細描述作戰過程,薛崇訓等他說完便一面傳令發官榜到衙門、各城門前通告臣民,一面差人通知鄯州駐軍將軍李奕。
鄯州軍打了勝仗,本來以為李奕會來州衙祝賀的,卻不料來的人是一個陌生老頭子,一張臉皮皺紋極深又黑又黃。那老頭看起來並不高興,抱拳道:「請衛國公下令鄯州軍不能浪戰,守好城池方是正事。」
薛崇訓見狀心下不快,便問道:「你是何人?」
那老頭兒道:「末將黃忠厚,是劍南軍副將……衛國公聽我一句諫言,鄯城兵少,出城浪戰絕不是值得鼓勵的事兒。」
薛崇訓不動聲色地說道:「古人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,五郎抓住戰機先滅敵軍銳氣,有何不妥?」
副將黃忠厚皺眉道:「吐谷渾前鋒大軍近萬人,這算什麼戰機,若非木盒裡的人無能,而將鄯州軍圍住,張守捉當如何脫身?鄯州軍損失十個團,鄯城豈能守住?」
薛崇訓默不作聲,不置可否。
黃忠厚抱拳說了聲「告辭」,轉身便走。
待人走後,薛崇訓旁邊的張判司小聲說道:「這個副將,架子竟比主將還要大,也不想想自個在和誰說話。」
薛崇訓也挺納悶,總覺得哪裡不對勁,可又想不出究竟哪裡不對。他低頭思索了許久,終無頭緒,又抬頭看著面前的人頭。他的眼睛雖然看著面前,可彷彿什麼也沒看見,心神早就想別的事兒了。
但他無意中的這個模樣卻讓周圍的官吏不寒而慄,刺史竟然對著一顆死人的腦袋看了老半天!莫非他能和鬼魂對話?這場面是十分詭異。
忽然,安靜的大堂上薛崇訓說話了,不少人都嚇了一跳。薛崇訓「騰」地站了起來:「來人,請李奕到籤押房見我,叫他馬上來,立刻!」
話里又是「馬上」又是「立刻」的,下屬急忙應了去安排胥役報信。
薛崇訓起身退出大堂,來到籤押房靜坐了許久,心裡想著事兒就覺得時間過得很快,彷彿沒過一會兒,人便報李奕請到了。
二十齣頭的敦實後生很謙遜地打躬作揖:「末將拜見衛國公。」
果然那張判司說得對,這個主將的氣勢還沒有方才那副將大。薛崇訓冷冷盯著李奕。李奕被盯得發毛,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,彷彿在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樣。
這時聽得薛崇訓斷然喝道:「劍南軍不是你在掌,是副將黃忠厚!」
李奕被這一聲當頭棒喝驚得肩膀一顫,愕然許久,才漸漸回過神來,他垂著眼睛,一言不發。
薛崇訓瞪圓了眼睛,他的腦海浮現出了節度使程千里的身影……那落魄文人一樣的程千里,面對西陲的夕陽翹首而立,眼睛看著遠方,深逈的目光彷彿包含著為人不知的無數東西……
「說實話!」薛崇訓冷冷說道,「程總管讓你做主將,究竟為何?」
李奕沉默了許久,這才抱拳道:「其實沒必要瞞著衛國公,既然您問起,我便實言相告罷。正如衛國公所言,我雖名為劍南軍主將,實則手裡沒有兵權,兵權全在黃副將手裡……黃副將是跟著節度使在西域戎馬半輩子的沙場老將,他才有資格掌控劍南軍。」
「那你是幹什麼吃的?」薛崇訓怒道。
李奕道:「我的職責只有一個,等鄯城城破。」
「等城破……什麼意思?吐谷渾號稱二十萬侵鄯州,你們不派一兵一卒去重鎮鄯城增援,坐等城破?」
李奕繼續從容說道:「要保隴右長治久安,心腹大患者,吐蕃!節度使的一切布置都是為了重創吐蕃主力元氣。吸引吐蕃僕從吐谷渾軍在鄯州,南線便能極大減輕壓力,為大唐十萬健兒贏得擊敗吐蕃主力的勝算。所以鄯城能多守一刻是一刻,城破遲早的事……鄯城一破,吐谷渾軍定然乘虛兵臨鄯州城下,所以我的任務就是在鄯州被合圍之前把衛國公護送到廊州,以防閃失。」
薛崇訓面有怒色地看著李奕,僵持了片刻。他當即便喊道:「來人!」
一個書吏急忙跑了進來。薛崇訓急道:「立刻派快馬八百里加急趕到鄯城,傳我命令,把張五郎給我弄回來!」
「是,主公。」
「等等!」薛崇訓提起案上的毛筆,卻見硯台里乾乾的沒有一點墨水,便將筆豪伸進嘴裡舔了兩下,提筆便寫,一邊寫一邊舔,嘴唇上滿是黑墨。寫好了潦草的書信,他也顧不上封,直接拍在案上:「快送去。」
可惜已經晚了。
第二天一早,信使回來稟報:吐谷渾主力已經到達鄯城城下,八面圍定水泄不通,別說弄人出來,連信都遞不進去。
薛崇訓頹然坐在椅子上,整個上午都陰著臉一言不發。
……
鄯城的唐軍卻還在滿懷希望地死守城池,雖然敵兵重重圍困晝夜攻打,但鄯州軍輪換有度將城池防得密不透風。吐谷渾的人雖然多但進不了城,大夥相信大唐的援軍很快就能長驅西進……沒有眼睜睜看著城池被打見死不救的事兒罷。
城中漢人與官兵同仇敵愾,心甘情願地提供壯丁、物資等等各種幫助,百姓在幫官府也在幫自己,因為那些蠻夷之族破城之後可能會屠城,至少會燒殺搶劫一通,與其留給異族搶,不如給自己人。
軍民一心,堅城要塞就像鐵打的一般。
可是十天過去了,半個月過去了,一個月過去了……連援兵的影子都沒見著一個。無論多麼堅挺的軍隊,沒飯吃照樣完蛋。
城中數萬軍民吃喝,一連幾個月沒有任何補給進城。軍糧告罄,戰馬殺完,百姓家也被收繳得差不多了,形勢愈發危急。
鄯州軍行轅,張五郎坐在掛著綾羅幔緯的屋子裡,窗子上是雕琢精細的鏤空花紋,面前的案上擺的是赤金打造的飯碗,但碗里裝的卻是樹皮煮的糊糊。
此時此刻,綾羅綢緞有什麼用?金銀玉器有什麼用?珍珠寶石有什麼用?
這時陳團練走了進來,看到張五郎面前的黑糊糊,回頭對旁邊的軍士罵道:「混帳東西!你們就給將軍吃這個,一點米都沒留?」
那軍士一臉無辜道:「本來是為將軍留了的,可將軍每日視察城樓,將士們吃什麼,他就叫俺做什麼……」
張五郎頹然地擺擺手:「是我的命令,陳團練勿要難為他,再過幾日,恐怕連樹皮都沒有……你有何事?」
「兩件事兒。」陳團練道,「蠻人學聰明了,不再向城上放箭,咱們拾不到箭矢,工匠不夠,箭羽材料也難弄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