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下了一晚上到早上已經停了,長安的幾條漕河水位暴漲險些釀成水患,但這裡是京師河堤修得牢固,不然治起有司官吏的罪來實在太近太容易了。雨後天晴,太陽一照天地間顯得額外的清明,真真是一幅青天白日的世界。
犯罪後的人有種奇怪的心理,會想回到案發現場去看看。薛崇訓聽說過這種事,但同樣控制不住自己,第二天一早又親自跑去康陽坊瞧。
街上還有積水,薛崇訓的馬車在大街上橫行時讓水花飛濺,避在道旁的行人被濺得一身是水,但他們看到那馬車的排場時都沒有怨言,而且覺得是被權貴弄得一身是髒水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,人家並沒有什麼不對。
他們來到康陽坊崔府附近後,薛崇訓發現大門口挺熱鬧的,還有許多官差,心想那崔莫是被雷劈死的,家醜不可外揚,崔日用倒是不怕人閑言碎語,反倒將事兒搞得沸沸揚揚的。
沒一會,只見一個穿紫色衣服戴璞頭的人從府里走了出來,身影十分熟悉,薛崇訓將車簾撥得更大看清了那人的臉,原來是李守一。聽說現在李守一改了名字,把「守」字去掉,名字變成了「李一」。他可以姓李,但皇帝的名字里有個守字,就得避諱。不過薛崇訓心裡還是稱呼他為李守一,習慣了。
薛崇訓心道:這李守一可是我的老冤家總和我過不去,但現在他都不在京兆府做官了,已當上了中書門下的官,他不管朝廷大事又跑到這裡管案子作甚,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么?又或者李守一本來就和崔日用有私交,跑過來是為了哀悼的?
不料那李守一眼尖,剛走出門一眼就看出了薛崇訓的馬車不是尋常人家的車,遂徑直向這邊走了過來。也可能是李守一幹了多年的京兆府尹,案子辦得多了,他也知道那種罪犯想回來看看的心理?
這個時代的技術有限,官府辦案的難度更高,如是精通刑律的官吏還知道一些土法子取證,可是很多讀書識字的官員並不擅長此道,辦起案來就更麻煩了。一旦出了人命案,官府通常就是調查死者的人際關係,光憑猜,那些和死者有過節的人就是嫌疑犯……像薛崇訓這種,和死者又有關係,又跑到案發現場來的人,嫌疑就更大了。
不過薛崇訓並不怕,誰也不敢對他嚴刑逼供,你要懷疑老子,行啊,得拿出真憑實據來。
李守一走到馬車面前,看了一眼前邊那瘦骨如柴的奴僕吉祥,李守一好像認得那廝,便抱拳冷冷道:「河東王既然來了,何不下車一見?」
薛崇訓心下咯噔一聲:這老小子真把我猜了出來?早知道不來這裡了。他有點做賊心虛,不願在人眾前露面,便掀開車廂門道:「李相公不如上車來說話。」
李守一一甩衣袖頗有些兩袖清風的氣質,然後提了下長袍,低下頭便上了馬車。薛崇訓指著對面的軟塌道:「請坐。奇怪啊,您現在不在京兆府了吧?」
「恰好打這邊過,一時好奇便進去看看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。」李守一盯著薛崇訓的眼睛道,「怎麼,河東王怕我多管閑事?」
薛崇訓強笑道:「關我何事……什麼東西讓你好奇了?」
李守一輕輕掀開車簾,指著不遠處的屋頂上的一根長竹竿道:「那是什麼?」
薛崇訓頓了頓,攤開手道:「你問我,我問誰?」他一邊說一邊端詳著李守一的臉,李守一的臉粗糙黑黃,雖然沒有薛崇訓的黑,但他不修邊幅鬍鬚有點凌亂,外表實在不是很講究。
李守一也目不轉睛看著薛崇訓,二人就這麼對視著,他說道:「方才我隨京兆府的人進去瞧了瞧,我們發現有根銀線藏在幔緯後面,從屋頂那根竹竿上牽下來……我想請教河東王,這根銀線是做什麼用的?」
當然是導線,避雷針怎麼能沒有導線?薛崇訓笑了笑,心道:古人並不了解電這種東西,更不知道它是傳輸的;如果他們知道,為什麼雷雨天氣里經常燒毀造價昂貴的宮殿官邸,卻沒有發明避雷針?
薛崇訓壓根就不信李守一這個古人能弄明白其中玄機,便裝傻道:「我並沒有進去,不知道有銀線這回事。」
李守一神色一凜,哼了一聲道:「屋頂好發無損,屋裡的人卻被雷劈了,這種奇事老夫聞所未聞,定有蹊蹺!銀線說不定就是將雷電引到人身上的媒介,就如筷子導水……待到雷雨天氣,用牛羊作餌依法炮製,試試便知。」
厲害!薛崇訓不禁有些佩服起李守一的洞察力來了,看來古人也並不傻,舉一反三是他們的拿手好戲。又聽得李守一說道:「醜話說在前頭,只要證實崔莫是因遭謀害而亡,河東王的嫌疑最大!」
薛崇訓冷冷道:「證據呢?」
這樣的謀殺案,又不能對疑犯嚴刑逼供,如何破?李守一回敬道:「不需要證據,人眾的心裡清楚。」
薛崇訓眉毛一挑,恨恨地沉聲道:「你既不能把我繩之於法,如將事兒捅出來,是故意給朝廷抹黑,讓士族對皇室不滿,還是居心叵測想挑起天下人心不穩,於國何益?」
李守一怔怔地看著他,良久無語。
薛崇訓又說道:「一旦此事證實是謀殺,正如你李相公所言,無論事實如何天下人都會認為是薛某做的;可惜這樣的殺人手段你根本就找不到證據,只能讓我逍遙法外。如此一來,士族大夫們會怎麼想?李相公啊,於私您領的是我母親發的俸祿,於公您是大唐的臣子,您就安心給國家增加動蕩的禍根?李相公啊,按天理自然是所有的惡都應該受到懲罰、所有的善都應該受到褒獎,但是你敢保證牢里關的都是惡人、錦衣玉食壽終正寢的都是善人?」
李守一的額上冒起幾根黑線,細汗滲出,眉頭皺得都快擰一塊兒了,縱然他已經年近不惑之年,但事實上這世道多少人一輩子都無法「不惑」。
良久之後,李守一才抬起頭說道:「銀絲我可以帶走,並叫京兆府的那個同僚不要泄露口風……但我不能就這樣徇私枉法,此事我定會上書殿下,殿下自有明斷。」
薛崇訓聽罷鬆了一口氣……母親當然會包庇自己的,雖說可能讓她生氣一會兒。
「告辭!」李守一沒好氣推開車廂木門。
就在這時薛崇訓在後面嘆道:「李相公做了宰相後有些改變啊。」
李守一好奇地停了下來,回頭問道:「哪裡變了?」
薛崇訓笑道:「是非黑白,它們本就是清清楚楚的,您說是嗎?」
李守一沉思了片刻,「哼」了一聲斷然下車,什麼也沒再說便走。
木門沒關仍在那裡搖晃,李守一此人在禮節上的細節實在不講究。薛崇訓伸手輕輕拉上門,閉目沉思了一會,便敲敲車廂壁道:「龐二,走了。」馬車啟動時,薛崇訓的身體向後仰了一下貼在靠背上,他知道是因為加速度的緣故。
龐二在前面問道:「郎君,咱們回家么?」
薛崇訓想了想道:「先不回,上回薛六說的那家倚翠樓在哪裡,你識路?」
龐二憨憨地老實說道:「不識。」這時外邊的吉祥說道:「你不識路可以問我啊,你趕著車,跟著我的馬便是。」
不料走了一會兒馬車就挺了下來,薛崇訓問是不是到了,龐二道:「前面有房屋塌了街上沒法行車,定是昨晚雨大風大弄的。」
薛崇訓便把腦袋伸出來一瞧,果然路堵了,不過步行倒是不礙事兒,便問吉祥:「還有多遠?」
吉祥沿著街面指過去:「前頭就是,就在這條街上。」
「那咱們走過去,你們幾個留下,把馬車停在這兒候著,三娘也留下,你一個女的進青樓不太適當,讓方俞忠等人跟我過去便是。」薛崇訓利索地安排了一下。這時吉祥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:「郎君,那我呢,留下還跟您啊?」
薛崇訓笑道:「不要臉的東西,跟著罷。」吉祥大喜,屁顛屁顛便跟了上來。
一行人繞過那些阻攔街面的障礙物,往前直走了一陣,果然就見到一家門庭若市的青樓,上面的字寫得明明白白:倚翠樓。薛崇訓見生意這麼好,便看了一眼東邊的太陽道:「這才上午時分,就有那麼多人到此處消磨時光,唉。」
侍衛們聽罷臉色有些異樣,彷彿在想:您不也是么?
薛崇訓左右一看,吉祥這廝身上居然穿著綢緞,而自己卻穿的是麻布……綱紀混亂連權貴家的奴婢都人模狗樣的,在某些朝代賤籍是不能穿絲綢的,但這時候的妓女能穿得跟宮廷貴婦一樣。
他們剛進門,便聽得一個婦人說道:「你們倆趕緊去招呼那個客人,穿麻布那黑臉,沒瞧見他的跟班都穿緞子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