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崇訓回到長安也有一個月了,他度過了炎熱的一個月,期間偶爾下雨的時候也涼快過一兩天,但隨著酷暑的到來氣溫一直在攀高。眼看到了七月間,忽然下了一場暴雨,然後接下來的幾天都有雨水,天兒頓時就沒那麼熱了,雨水下涼讓人意識到初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悄悄來臨。
當外朝午間用膳許多人興喜地感嘆好一場雨的時候,卻見李守一一臉憂色,人們才想起,這時正是秋收之季,太多雨水了糧食不易晒乾,還容易泡發芽進而發霉變質。
在這樣陰晴不定的天氣中、喜憂參半的情緒中,張說提出的「長征健兒」方案逐漸贏得了朝中各方勢力的認可,逐步得到完備。
正式的五色詔書在含元殿頒布的時候,外面正下著暴雨電閃雷鳴,宦官魚立本剛念完「制曰」便被一聲響雷震得停頓下來。
文中下令在全國範圍內徵召十萬健兒,由朝廷負擔裝備糧草,並分配房屋土地,組建成軍之後即可調往河西隴右應付對吐蕃的戰爭。這支武裝和以前的府兵「上蕃」大為不同,府兵打完仗能回到土地上變成耕農,健兒是長期徵召,為募兵制和職業兵制打下了不可逆轉的基礎。職業兵在現代社會能提高軍隊素質,但在此時的通信、制度、經濟條件下,有非常多的弊端,最大的弊端就是不好控制……安史之亂後的軍閥割據,不能不說和兵制的改變沒有關係。
「喀!」寬敞的大殿中又是驟然一亮,一向大膽的薛崇訓此時渾身都是一顫,他不是被雷嚇的,是被他內心的惶恐不安攪得心緒不寧。
這份詔書會對整個帝國的前途產生怎麼樣的影響?他明明知道後果,卻沒有去阻止。他現在的情緒,恐怕和開飛機向大城市投核彈的飛行員差不多,不管是對錯,總之下面是千百萬條人命。滿朝的文武大臣,除了薛崇訓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後果,大家都是凡人,誰能真正把准百十年後的命脈?
忽然想起了杜甫,他有一首詩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》:劍外忽傳收薊北,初聞涕淚滿衣裳。卻看妻子愁何在,漫卷詩書喜欲狂。白日放歌須縱酒,青春作伴好還鄉。即從巴峽穿巫峽,便下襄陽向洛陽……
杜甫一生都在為大唐盛世的衰落而感懷憂傷,這首詩倒是十分快意。但薛崇訓想起來,還是覺得有些心酸,這裡的大唐會何去何從?
他悄悄轉頭看時,只見窗外雨水如注,鳩尾宮檐猶如正要騰飛的蒼鷹,尖尖的頂端卻雨水橫流,就像鮮血在流淌一樣。
……
宣讀完詔書,李守禮便直接下令退朝,其實詔書都不是他授意的,完全是太平公主的意思。等眾人對他叩拜呼完萬壽無疆,便沒李守禮什麼事兒了。
眾官陸續從含元殿出來,外面下著雨,龍尾道上一時出現了許多傘,倒是一道別樣的景觀。
這時有個人上來打招呼,薛崇訓回頭看時,只見是大鬍子潘好禮。李守禮沒當皇帝之前在幽州做刺史,這潘大鬍子便在幽州做佐官,現在跟著皇帝到長安做官來了,如此算來,李守禮倒也不算光桿司令,朝里還是有幾個故吏心腹。只是這個潘大鬍子和姓袁的等幾個人沒有擔任什麼重要官職,權力不大。李守禮還真是勢微,在長安簡直沒啥根基。
不過薛崇訓知道潘大鬍子是皇帝的人,還是挺給他面子的,面帶笑意道:「幽州一別,不期同朝為官,幸會幸會。」
潘大鬍子抱拳為禮,但因為打著傘,動作變成了雙手捧著手裡的傘,他也感嘆道:「難得重逢啊。」
巍峨的宮殿之間,壯觀的龍尾道上,二人身穿長袍敘舊,一時古意盎然,薛崇訓心中又是詩性大發,只是作不出詩來……想來詩歌真是有時代背景的,在這一的環境下,總是能誕生出好詩。
二人一邊走一邊說話,薛崇訓又問道:「潘長史習慣長安的水土么?」現在潘大鬍子已經不是長史了,好像在翰林院當什麼官,不過薛崇訓稱呼他以前的官名,倒顯得交情很長的意思。
潘大鬍子道:「還好,長安比幽州要炎熱,這幾日下涼了倒是舒服;只是正值農忙,下雨有點耽擱農事。」
就在這時,又聽見一個尖尖的聲音道:「薛郎到洛陽整頓漕運之後,如今從嶺南道江南道運糧入京只需一個月時間,再怎麼樣京師也不會缺糧。薛郎這事兒在史籍上定然有一筆。」
潘大鬍子淺嘆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薛崇訓心道:長安的統治者當然不會缺糧,但影響了收成,從江南運來的糧食又不會分給百姓……潘好禮的那一聲嘆估計是這麼個意思。如此對比,潘好禮這些文人多少還是有點仁義的,比宦官的思想境界有高了一層。
魚立本又道:「今早殿下還隨口念叨了一句,薛郎都很久沒去看她了。薛郎這兩日抽空去承香殿問一聲安吧。」
薛崇訓道:「我正想去向母親問安,今日尚早,不如就現在過去。」
於是他拜別潘好禮,分道揚鑣。潘好禮向南去丹鳳門,薛崇訓和魚立本向北去太腋池方向。
沿著太腋池岸邊走進承香殿,走上廊廡道後,就不用打傘了,薛崇訓收起傘走上左闕,從飛橋上通過,來到建築群的後部。太平公主正在宮樓上的一處敞殿里,四面透風,倒是十分涼爽的地方。
薛崇訓進去時,只見她正半仰在椅子上,臉上敷著羊奶……四十多歲的女人了,確實很需要保養。邊上還有七八個宮女端著各種東西侍候著。
「兒臣問母親大人安好。」薛崇訓拜道。
太平道:「來了?到這邊來坐,等我一會。來人把我的臉洗了。」
薛崇訓依言走了過去,但見太平前邊有張軟木椅子,很突兀地看擺在那裡,他心道可能是母親知道自己要來,叫人提前搬到那裡的。他便坐了下去,默不作聲地等著。那些奴婢小心翼翼地清洗太平的臉,繁瑣的程序忙活了好一陣才弄完,還沒有化妝。此時已臨近旁晚,如果太平今晚不參加晚宴,確實沒必要畫眉塗粉了。
她坐了起來,輕輕一揮衣袖,旁邊的宮女便邁著細碎的步子恭敬地退了出去。薛崇訓欠了欠身,問道:「前些日母親身子欠安,現在好些了么?」
太平道:「已經好了,前些日我常常到這樓上來呆著,這裡通風透氣很涼爽,再也沒有不適之感。只是風大,吹得膚髮有些乾燥。」
薛崇訓聽罷細看了一下太平脖頸上的肌膚,並未發現和以前有什麼不同。不過最近他看到了李妍兒那十幾歲的嬌嫩緊緻肌膚,然後再看已有歲月痕迹的母親,發現她的皮膚明顯有些鬆弛了。不過沒有對比倒是不好看出來,太平的皮膚保養得很好,基本沒曬過,很白猶如羊脂一般。難得的是她的臉上沒長斑,一般女人上了點年紀臉上都容易長斑。
太平公主看著閣樓欄杆外面的瓊樓玉宇,良久後說道:「今上下了詔,隴右的形勢總算找到了法子,我想了想,還是只能用河西節度使程千里為行軍總管……」
薛崇訓默默地聽著,他的內心冷得像鐵:將來我混個節度使噹噹,萬一母親不在了,朝里如要清算我,老子就起兵造反。
他幫助張說通過「長征健兒」的提案,目的就在這裡,想掌兵權。
按理此時唐朝的府兵還能維持下去,但如果主戰兵力還是府兵,薛崇訓根本沒機會抓到武力。對於府兵,折衝府有兵但無調兵權,中央和兵部只有調兵權,而且府兵打完仗就回家種地了,還經常輪換……在府兵制下,就算你是太子親王,都沒辦法掌握國家兵權。禁軍是聽命於皇室的,想用禁軍對付皇室……以薛崇訓這種身份和在朝的勢力水平,掌握禁軍的機會微乎其微。
目前的府兵制還沒完全敗壞,朝廷議決的十萬健兒不過是迫於戰爭的壓力徵召的,以後究竟會怎麼發展,薛崇訓自己也不知道。他的弱點就在這裡,太過複雜和長遠的東西無法有效預測。
總之他很迷茫,但啥也不做就在長安當貴胄的話很明顯是必死無疑,太平不可能護得了他一輩子。說不定等不到太平老死就可能有一場動蕩,誰算得准呢?太平公主掌握大權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。
就在這時,聽得太平公主說道:「你幾次住在母親這裡,我都叫程婷侍寢,你為什麼碰都不碰她?」
薛崇訓沉吟道:「這裡是宮廷,兒臣不敢造次,有淫亂宮闈之嫌,有悖於禮制。」
太平笑道:「一個女人,你得不到她的身,就不可能得到她的心。程婷是程千里的同宗侄女,你現在已有正妻,可將她納回府去。有這層關係,就能給程千里一個盼頭,他可以通過戰功和裙帶關係入朝為相。你明白了嗎?」
薛崇訓的額頭上冒出幾根黑線,鬱悶地想:妻子李妍兒是政治物品,連妾室都要被硬塞。但母親說的也對,程千里能看到光明的前途,他基本就不會有二心,誰願意放棄光宗耀祖的機會去摻和一些不靠譜的事兒?
他想罷便說道:「兒臣明白了,母親且放心,我定然對程婷多加寵愛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