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開始就是個錯誤,然後將錯就錯。和撒謊一個結局,只要有一件錯事,就會幹很多錯事來彌補。此時面對唐軍這邊四散的潰兵和敵軍的衝鋒,薛崇訓已是回天無力……幾天前計畫攻佔石堡城自守,結果沒成功;又改變計畫從南面的山地曲線回國,結果他娘的遇到一群耍蛇的吐谷渾人,實在冤到了極點。
眼見抵擋不住,眾人一鬨而散,向各個方向分散逃跑。薛崇訓也只得掉頭便跑,有兩個人跟著他,一個旅帥,還有先前和他閑聊的那老兵。
背後火光閃爍,弦響中夾雜著慘叫聲,前面漆黑一片,薛崇訓不顧一切地狂奔,緊張到了極點。
「呼……呼……」他大張著嘴,胸中就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樣,彷彿再也吸不進氣。難受的窒息感頓時襲上他的心頭,心慌、氣短、頭昏腦漲。回頭看時,只見一個敵將正指著這邊吆喝著什麼,鮮卑語言他聽不懂,但一群舉著火把的馬隊正追過來……難道認出老子是個當頭的?
他摔了一跤,顧不得疼痛急忙爬了起來,抬頭一看,東邊黑漆漆一團,肯定是個山坡擋住了月光。他顧不得多想,急忙向東邊那山坡上爬……如此一來,至少不用和四條腿的馬比速度。
身後傳來了拉風箱一般的聲音,跟著薛崇訓的那老兵年紀大了,體力實在比不上年輕人,早已累得氣喘吁吁。薛崇訓回頭提住他的衣領,給他加把勁。
就在這時,老兵忽然道:「郡王,您可以省點力了……」
「為何?」
「俺中箭了。」老兵吐出一口血來,「俺不怕死,可死在這異國他鄉真他娘的屈啊……」
薛崇訓遂放開他,手腳並用往上爬,腳上穿著鞋還好,手上可受不了,指尖早已磨破,鑽心地疼。這樣爬了不知多久,他眼前的視線頓時開闊,原來爬到了山頂。因為他是從西面上坡的,爬上山頂後正對著東邊,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東邊的下玄月。
天地之間一輪皓月,分外壯觀。
身後的吆喝聲越來越近,他和那旅帥繼續向東跑,旅帥奔在前面,忽然喊道:「娘的,是個懸崖!」
薛崇訓的腦子頓時「嗡」地一聲,這幾日遇到了這麼多事兒,他已顧不上害怕,但很是不甘。
奔到崖邊,他伸長脖子向下一看,下面是一條小河,或許就是日月溪的支流。河面狹窄,不知道深淺,更不知道會不會被摔死……水淺的話定然被摔成肉餅!這時那幫追兵也爬上山來了,見薛崇訓停在崖邊,他們也立刻彎下腰「呼呼」地急喘。
……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,水面泛著美麗的流光,珠光寶氣,就像繁華的長安燈火一樣美好。薛崇訓不由得翹首長嘆了一聲。
「跪下求饒!」敵人得意洋洋地用漢話喊道,讓曾經的征服者跪在腳下實在是一件快意的事。
求饒?薛崇訓當然不會求饒,求饒有用的話還可以考慮……這幫吐谷渾人定然是要向吐蕃主子邀功的,自己殺了吐蕃郎氏貴族,能輕易就饒恕?
薛崇訓回敬道:「亡國奴!」
這句話立刻讓那敵人惱羞成怒,「去死!」一聲弦響,箭簇破空而來。
「嗖」地一聲,竟然沒有射中,或許是那貨太羞憤了。但薛崇訓因此條件反射地後退了一步,一腳踏空,「啊……」他的雙臂在空中亂抓,但是沒抓到任何東西,仰面摔了下去。
……
他沒有死。當然也沒有在懸崖下找到什麼武功秘籍,藉此因禍得福地牛比起來。天亮時,他在河邊只找到一具屍體。是跟著他逃奔的那個旅帥,渾身都是箭,被弄得跟一個刺蝟似的。昨晚這旅帥肯定沒有果斷跳崖,這才弄成如此模樣……從那麼高跳下來,實在需要極大的勇氣。
周圍十分安靜,朝陽東升,大地上光明起來。薛崇訓擔心有敵兵在河岸搜索,第一個打算是趕快離開此地,鑽林子躲起來。
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腰間,只掛著一副空刀鞘,橫刀不知丟在哪裡了,又跑到那旅帥的屍體身上搜了一會,也沒找到兵器,只找到一把小刀和兩塊火石。這些東西他也有,「七事」在唐朝很流行,就是在腰間掛些小工具,對於貴族來說大多數只是裝飾。
於是他帶著兩套小工具鑽進了林子。現在他找不到地圖,但估摸著這片山區東面就是鄯州或者廊州境,因為前幾天向南走了這麼長的路,一直向東應該是廊州。總之是唐朝控區就好辦,困難的是東面有一道山脈,大概屬於祁連山的延伸,不識路就這麼摸索著要翻過去多少有點困難。
以前唐軍在吐谷渾的地盤上都有駐軍,但近幾年來政治動蕩黑暗,邊境防線不斷內縮,現在在山嶺以西基本再找不到唐軍的影子。
沒兩天,薛崇訓就變得像個野人一樣,這讓他想起了魯濱遜漂流記,在荒郊野林求生。幸好周圍都是樹林,不缺柴,有火石也不用鑽木取火,晚上才能熬過去。
一開始他用樹枝和藤皮做了弓箭想打獵獲取食物,因為他的箭術還算過得去。但沒成功,自製的簡陋弓力道不夠,沒有箭簇、削尖的樹枝重量不夠,射不死任何動物。他只得撿些松子勉強充饑。
後來在日月溪發現有淺灘,這時候的河流沒有污染,裡面有魚!而且正值初夏,魚兒並不難找,於是他又做了木杆插魚,這才多少恢複了些體力。
其實最難忍受還是孤獨,人是群居動物,一個人這麼著實在很難受,特別是晚上,習慣了都市繁華的薛崇訓常常感到恐懼。黑漆漆的樹林,彷彿隱藏著什麼未知的恐怖之物……他不信鬼神,但身處如此環境卻在害怕它們,人真是難以理喻的東西。
如此行走了十來天,總算髮現那道橫在唐朝和吐谷渾之間的山嶺。只見很多山上是白頂的雪山,他自然沒傻到去翻雪山的地步,如果那樣干凍也凍死了。
薛崇訓一面收集食物為翻山準備,一面沿著山嶺考察地形,找到一處勉強比較平的地方,從那裡過去。可是有的地方看起來比較平,走起來真是困難萬分,這處落葉灌木林的地方,原本就沒有路,自然就崎嶇難行。
一目了然的一座山,看起來並不遠,要翻時,薛崇訓翻一座山就用了兩天多的時間。這樣的大山真是要讓命,翻了一座還有一座。他一面熬著,一面胡思亂想,心道:怪不得發達地區多在平原,山區的條件實在艱苦。
當他從一座山上下來,看到了炊煙繚繞的村莊時,心裡一陣莫名其妙的感動,幾乎要熱淚盈眶了!到大唐境內了吧?俺的祖國啊!薛崇訓從來沒這麼愛國過,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國家能給人以歸宿感。
現在他有點摸不著北,為防萬一,他打算先瞧瞧再說,別還是吐谷渾境內,千辛萬苦自投羅網又被逮回去。於是他在山腳下呆到晚上,然後偷偷摸摸地摸到村裡,專挑那些還亮著燈的窗子去瞧。
聽得裡面有個女人的聲音道:「當家的,俺家那些皮子晒乾了,拿到達化城去賣了吧。」
達化?薛崇訓一尋思,達化是廊州的一個縣,看來是真到廊州境內了!而且這些百姓說的可是純正的漢話,不是漢人是什麼?
他又聽了一陣,確定之後便去敲門,裡面一個聲音道:「是誰?」
薛崇訓忙道:「開開門……」
裡面那漢子聽得是個陌生人的聲音,警惕頓起,便在門縫裡往外看,他好像不會說別的話似的,又問了一句你是誰。
薛崇訓只得說:「我是唐朝將領,打仗時和其他人失散了,好不容易才回來,你開開門,幫我一把。」他想了想,把身上的金魚袋取了下來,搖晃著說道:「這東西可以證明我的身份,你拿去給有見識的村老看看,定然有人認得。」
「就你一個?」
薛崇訓點頭稱是。
過了許久,那漢子才把門打開,看清了薛崇訓一身髒兮兮的模樣,頓時愕然。薛崇訓在腰間摸索了一陣,摸出一塊佩玉出來遞給那漢子道:「這東西值錢,你給我弄頓飯,然後找人送我到官府,它便是酬勞。」
漢子有些木訥地接過來,左看右看,「這石頭值錢?」
石頭?薛崇訓目瞪口呆,便奪回那塊玉,解下腰間的佩刀刀鞘遞過去:「那你要這個,你看上面的裝飾,是金子,撬下來總值幾個錢吧?」
金子那漢子倒是認得,瞧了一陣,便回頭喊道:「大郎,去村老家,說俺們這裡有要緊的事。」
有道是金銀有價,玉無價……他河東王身上戴的玉,還能是什麼地攤貨不成?薛崇訓頓時為這漢子感到遺憾。
不多一會,便有個老丈和三五個村民一起提著燈過來了,見到薛崇訓這副模樣,少不得問東問西。剛才那漢子又把刀鞘遞給村老看。村老道:「附近就有個哨塔,如是我大唐將校,為何不去軍中?」
薛崇訓忍不住說道:「能不能先給頓飯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