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過長滿了牧草的谷地,翻過一座平緩的山坡,便能遠遠地看見峭壁之上的石堡城。夜涼如水,月光明凈。東升的月亮就如一張神情怪異的半張臉,下玄月掛在半空,仔細一看上面有些黑斑,可以想像成眼睛、鼻子、嘴巴等等。
如果月黑風高就更好了,但今晚天氣很好,光線還算不錯。
薛崇訓極目望去,能看見山上那城堡的黑影,此情此景,倒讓他想起了西方那種惡魔城堡的樣子,大概也是這幅樣子?
一陣涼風襲來,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,這高原地區的夜間真他娘的冷。說實話,他現在的心情實在有些沮喪,他不認為能拿下這座變態的堡壘。一句話,後面的路不好走,麻煩遠遠沒有結束。
後悔嗎?因為殺了一個人,就得為此負責!他想了想,沒覺得有什麼好後悔的。當時金城和親已經是既定國策,時間又很緊迫,他手中無權,根本沒辦法改變什麼,就算想挑起兩國戰爭也找不到辦法,時間太短……戰爭不是那麼容易挑起的。除非像今日白天那樣見著郎氏一刀砍了,倒是比較容易。
他回頭看了一眼周圍神色凝重的將士,卻是有些內疚,他們才最無辜,要為無關自己和國家利益的原因付出代價。李連杰在《救世主》中說,軍人可以死,但不能錯誤地死。這些唐軍軍人,正是因為薛崇訓某種程度上的錯誤而死。
薛崇訓想罷心下有些黯然。身份越高的人,錯誤的代價就越大,流血漂櫓,屍橫遍野。
不知從什麼時候起,他發現自己漸漸變得開始為身邊的人作想……記得宇文姬送過一隻兔子,她就是希望自己變成這個樣子?
沉吟片刻,薛崇訓甩了甩腦袋,拋棄諸多瞻前顧後的心緒,深吸了一口氣說道:「月亮在東邊,咱們從西北方面延伸過來的山坡摸到石堡城下,就能借山的陰影隱蔽。一會我們進攻城池,張相公隨即帶馬隊東去,各奔各的。未免夜長夢多,現在就出發。」
就在這時,金城臉色蒼白地抓住薛崇訓的手道:「我不能走!此事因我而起,我不能走……」
薛崇訓搖頭道:「殿下一心想去和親促成邊境太平,殺郎氏又不是你指使的,你有什麼錯?你沒有錯!如果這個世道必須要有人犧牲,那麼犧牲的人不應該是女人!我也無法忍受那種屈辱。」
他確是怕死,不過屈辱地活著、悲觀地苟且偷生更是生不如死。
這句話有些煽動力,南衙兵本來憋著牢騷和無奈,聽到這句虛無飄渺的話,彷彿在這件毫無意義的事上找到了一點意義。
薛崇訓看著金城那張嬌美的臉,嘆道:「放手吧,去飛虎團那邊。」
金城哽咽道:「我等你,我在京師等你的消息,如果是噩耗,我也隨你而去!」
薛崇訓有些生氣地說道:「你還不明白么?那樣做有何意思?好好活著!我希望你最後是老死在床上。今日我為你做的一切,等你老了的時候回憶起,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。」
他不再多言,毫不留情地把手從金城的手心裡抽了回來,抓起橫刀刀鞘舉起來道:「出發!」
眾軍遂沿著山腳前進,距離城池還有一段距離,薛崇訓怕臨近了再準備被敵兵發覺,遂叫飛虎團留在後面砍樹做梯子,自帶南衙兵先行。
石城門峻誰開闢?更鼓誤聞風落石。界天白嶺勝金湯,鎮壓西南天半壁。
城池面臨河谷,背靠大山,兩側山巒起伏,峭壁懸崖,猶如蒼鷹展翅。除了前面這條不寬的小徑,別無他途。要想攻佔石堡城,只有從山脊的小徑上去。
眾軍來到山下,薛崇訓對張說、張五郎等人抱拳為禮,簡單告別,故意連正眼都沒看金城一眼,只是在餘光看到她傷感的表情。
他招來四團南衙兵的將帥作攻擊安排。這時一個鬍鬚都花白的老兵用不大的聲音說道:「俺十幾歲的時候在這邊上過蕃,這城堡有大小兩個方台,為前敵哨站,要上去得先拿下方台,不可能不驚動上面。」
薛崇訓想了想說道:「這是個要塞,敵兵還能不留哨點,全部都縮被窩不成?攻擊之前就被發現是肯定的,我們要做的是在他們準備不足的時候強攻,拿下城頭!這樣安排,前面兩團作為第一波攻擊,以隊為單位;第一隊到達方台後分作兩股攻擊方台,如果一時攻不下來便用弓弩壓制;第二隊不要停,繼續向山上跑,迅速摸上山,不計一切代價突襲拿下城頭,如果順利,後面兩團繼續跟進,一起進城。有何問題?」
眾將你看我,我看你,都沒有說話。薛崇訓停了許久,然後道:「沒問題就這樣辦,諸位回去準備,立刻開始!」
「末將等得令。」眾將一齊抱拳道,刀口上討生活的人,沒啥好羅嗦的。
四個團的人俯身布置在山下,沒有重武器,只有臨時做的簡陋梯子。戰鬥序列的前面兩個團負責突襲城頭,從第二隊開始便分配了梯子,其他別無他物。
薛崇訓抬頭看著山間那條小徑,擦了一把額上的細汗,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。回顧左右時,眾軍個個面色凝重,露出了悲傖的神情。
「絲……」伴隨著一聲金屬摩擦的細響,薛崇訓緩緩拔出腰間的橫刀。就在這時,負責第一波攻擊的隊正忽然回頭說道:「今日我等死戰,是不想丟我唐軍的臉!」
眾軍頓時肅然起敬。薛崇訓點點頭,用刀向上一揮,低喝道:「第一隊,上!兩團將士,隨後跟進!」
前面的人站了起來,拿起長短兵器,排成細長的縱隊向小路上奔去。不一會,上面就起了嘈雜聲,大概是被哨站的敵兵發現了,一時「砰砰」弦響和吶喊聲響成一片。片刻之後,那方台點起了火,火光衝天而起。
薛崇訓見狀對張說大喊道:「張相公,後會有期!」
張說翻身上馬,抱拳道:「某在長安恭候郡王平安歸來。」
薛崇訓笑道:「到時候我把李龜年請到王府上來唱曲,大家歡聚一堂。」
山坡上的戰鬥已經開始,第一團左隊正按照既定計策,兵分兩股攻擊大小方台。右隊越過去,繼續向山上跑,試圖在敵兵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強攻城頭。
將士們埋頭狂奔,奔到城下時,忽見城上的吐蕃人正站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向下觀看,見到唐軍靠近,便吆喝起開始推那塊石頭。
右隊隊正站在前頭,把城上的情形看得清楚,這路狹窄,躲又沒地方躲,衝上去又來不及了,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像死灰一般。
「咚!」地一聲巨響,那大石頭被推落下城,正好落到一道凹下的坑道中,便沿著路面滾了過來。
那隊正見此情形必死無疑,臨前揮起長刀大喊了一聲:「大唐萬歲!」
片刻之後,石頭就從前面的幾個人身上碾過,碾得血肉橫飛,有的人見狀沒法,跳下山去,沿著陡峭的山坡亂滾。待那石頭滾出路面後,後面的人鼓足勇氣繼續前仆後繼地猛衝。
城頭上立刻用弩炮攻擊,燒得發紅的弩炮投來,沒法展開的唐軍死傷慘重,後面還有很多人,他們沒法後退,也不能後退,只能冒死前沖,一邊用弩還擊。
上邊苦戰了很久,這時一個軍士下山來對薛崇訓稟報:「大小方台已經攻下,攻城受阻。第一團右隊全軍陣亡,二團傷亡了半隊人馬,兄弟們仍在繼續衝鋒。」
薛崇訓問道:「敵兵用什麼武器攻擊?」
來人道:「滾石、滾木、強弩、弩炮等。」
每一彈指間都有人付出鮮血性命,薛崇訓第一次如此揪心,這種感受,不是自己在痛,卻為他人的痛而痛,難以言表。他的眉頭緊鎖,凝重到了極點。從來沒有指揮過攻城,第一次經歷便是啃這樣的石城堡,聽到進攻不利,他的信心立刻降到了冰點。
此時此刻,他認識到自己經驗不足,很想詢問旁邊的將帥該怎麼辦?這些將領並不乏沙場老將。可是,後面兩團的校尉、旅帥都看著他,就指望著他拿主意。難道要反過來問他們該怎麼辦?
當頭,就是遇到任何情況,都有辦法!
薛崇訓的手心裡全是滑滑的汗水,緊握著拳頭,指甲把皮膚刺破了他都沒發覺。
一個旅帥說道:「河東王,二團要打光了,是否讓方台的隊正頂上去?我們要不要補上?」
頂上去是繼續送死嗎?也許,此戰本身就是自殺!
就在這時,一匹馬自山腳下飛奔而來,跑到這邊,那騎士勒住戰馬,從馬背上滾將下來,單膝跪倒道:「稟郡王,後方十里地,發現吐蕃大股馬隊。」
眾軍聽罷頓時臉色紙白,面面相覷。一個將領忍不住說道:「兩刻時候拿不下石堡城,咱們將面臨前後夾擊的處境,必定全軍覆沒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