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柄對準湯晁仁的長槍黑漆漆的,薛崇訓等人都瞪大了眼,呼吸幾乎都停止了。湯晁仁的左臂被砍,流血如注,差不多要昏過去了,右手抓著的橫刀在顫抖,發出「嗡嗡」的細響,已然無法作出任何抵擋。
長槍槍頭泛著冰冷的光澤,已經飛將過來。此刻薛崇訓的腦子裡一片空白,聽覺在一瞬間失去,天地之間的哀嚎一下子安靜下來……但轉瞬之後,「哄」地一聲吵鬧又回到了耳際,他總算有了知覺,立刻將手裡的橫刀向那騎兵使勁扔了過去,「哐」地一聲打在胸甲上,沒起到作用。
「噗!」湯晁仁的胸口頓時被長槍當胸穿過,他隨即栽下馬去。
兒時的夥伴,兄長一般的好友,湯糰練就這樣陣亡?薛崇訓心裡一陣劇痛。
這時薛崇訓忽然感覺到危險,寒光閃過,他顧不得多想,向側面一躲,一柄陌刀擦著他的盔甲掃過,金屬摩擦的怪響聽得人牙酸。
突然大幅度躲閃身體失衡,薛崇訓一個沒坐穩,從馬上摔將下去。電光火石之間,他看見空中兩個黑影對著自己的腦袋呼嘯而下,那是戰馬的鐵蹄!
「薛郎!」
薛崇訓急忙一滾,同時從懷裡抽出了另一把橫刀,一刀就向上面的馬腹捅了上去。「嘶!」馬上的哀鳴震得人耳膜發癢。他渾身是血,連滾帶爬十分狼狽地從馬腹下滾出來,剛想爬起來,突然頭盔上「哐」地一聲巨響,不知什麼東西打在了鐵盔上,頭盔飛走了。他只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,耳邊「嗡嗡……」地震響。
「霍!」一聲爆喝,眼前一個模糊的黑影飛馳而來,人在哪裡,攻來的兵器在哪裡?薛崇訓一時發昏,竟然看不清楚。
他搖搖晃晃地站在哪裡,恍惚之間,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兒時的故鄉……可以穿越回去嗎?回家了……
忽然臉上一熱,一片黏糊的東西淋將下來,這倒把他淋醒了,忙伸手在臉上一抹,睜眼一看,右翼武二郎正斜衝過來,陌刀掃處,人仰馬翻無人能擋。
「長兄!你沒事吧?」
薛崇訓披頭散髮猶如乞丐,轉頭大吼道:「張五郎!沖不過去了,現在不動手,就沒機會了!」
……張五郎目測了一下前方李隆基正在後撤的隊伍,他們在漸行漸遠,此時距離至少一百二十步!距離還是次要,關鍵是眾軍環繞,障礙物太多!
「護住我左右!」張五郎喊了一聲。
武崇行提著陌刀在右翼來回橫掃,敵軍半步也無法靠近;薛崇訓徒步提刀,橫劈豎砍,苦戰支撐。還好飛虎團第二波的衝鋒隊形、中旅將士越來越近,接應過來只在瞬息之間。
張五郎從自己身上又拔下一支箭來,忽然一跳,雙足跳到了馬背上。坐騎在來回走動,十分不穩,他深吸一口氣,身體隨著坐騎的晃動而搖晃,努力保持著平衡,逐漸站了起來。
此刻此刻,廝殺彷彿都遠去了,張五郎菱角分明的臉平靜得就像修行的僧侶,繁華落盡,喧囂已逝……他盯著前方,右手的箭放在嘴邊親吻了一下,搭箭上弦,拉弓猶如滿月!
夕陽已經下山了,天邊最後的光彩從雲里泄漏出來,華麗而美妙。張五郎高高站立的身軀在一瞬間猶如一尊上古雕像,詮釋著力量的藝術含義。
此刻,他不為封侯,更不為富貴。只是,並肩作戰的好友付出了鮮血與生命,那麼,全力以赴吧,勿負今日同袍!
「砰!」一聲弦響,一支滿載希望與死亡的箭破空而去。轉眼之間,穿黃衣服的李隆基從馬上摔了下去,百名鐵甲侍衛都沒能護住他。
「中了!」張五郎一泄氣分神,身體已撲將下來,在空中大喊一聲。
就在這時,飛虎團中旅接敵,殺聲震天,圍攻薛崇訓等人的這股兵力立見敗績。
「死了沒有?」薛崇訓抓住張五郎。
張五郎不知道。他說道:「我看見大股人馬從立政門那個方向過來了。」
這時阻擊飛虎團中旅的東宮衛隊被擊潰,正跟著向武德殿那邊逃奔。薛崇訓喊道:「停止追擊,撤往承天門!」
他喊罷丟下摔得七葷八素的張五郎,又奔到了湯晁仁面前。只見湯晁仁滿臉都是血,眼睛還睜著,有點動靜,還沒死透……
「湯糰練……」薛崇訓急忙抓住他的手,見他的肚子上穿著一根長槍,地上一片血泊。
湯糰練的嘴皮子動了動,薛崇訓急忙附身過去,只聽得他說道:「先前薛郎說的……夢裡那河東小娘……後來和你怎麼樣了?」
不是河東小娘……現在?未來?她應該早就嫁人了吧,或許兒女都能打醬油了。
但薛崇訓卻笑道:「還等著我呢,忙完這陣,我就回去娶她,生一大堆兒女。」他笑出了淚花。
好多年沒有過眼淚了,如今的淚卻是為了一個男人而流。
湯糰練聽罷嘴裡露出一絲笑意,微微一轉頭看著左邊。薛崇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只見是一棵杏樹,已是滿樹杏花,在微風中婀娜放姿。
湯糰練帶著笑喃喃說道:「非常漂亮……一切都很好……」
「湯糰練!」薛崇訓跪倒在地,將其抱在懷裡。周圍的諸將都跟著俯身跪倒,眼中傷感。張五郎怔怔地看著那顆杏樹說道:「湯糰練以前閑聊,好像說他有個女兒叫杏什麼的名字。」
……
岐王、薛王率左右萬騎數千騎兵橫穿內廷,奪立政門而出,趕到了武德殿,已然列陣備戰。
而羽林衛大將軍常元楷等人也動員了羽林軍出營,行到承天門太平公主這邊布陣。雙方全騎兵部隊,鐵甲如林,黑壓壓的兩片人馬。宮廷,不再是歌舞美酒的地方,完全變成了戰場。
承天門城樓里,宰相、大將軍等文武眾臣分列兩邊,共襄大計。上位者自是太平公主,不過薛崇訓也坐在她的身邊。
「現在最關鍵的是李隆基死了沒有!」竇懷貞回顧眾人道。
蕭至忠也點頭稱是:「如果他死了,羽林軍只能聽殿下的,我們尚可一戰,且勝算很大;如果沒死,境況危也!」
太平公主好像沒聽大臣們說話一樣,自顧自地看著血污滿身的薛崇訓道:「把盔甲脫了,我看看你的傷。」
薛崇訓髒兮兮的,確實有些狼狽,他的脖子仍然火辣辣的疼,是被一支箭劃傷的,悲傷也有幾處箭傷,幸好盔甲擋住,傷勢不重,只是點皮外傷。他當下便說道:「不要緊,咱們還是先說正事吧。」
太平公主面色依然平靜,看不出任何情緒,她說道:「你不聽我的話?」
薛崇訓只得慢吞吞地把盔甲取了下來,裡面的衣服已破得不成樣子,一股血腥味和汗味夾雜的氣味撲面而來。
「你背上有傷,把衣服也脫了。」
薛崇訓:「……」
當著這麼多大臣的面光膀子,實在有些尷尬,他猶豫了片刻,也不想忤逆母親的意思,只得把上衣也拔掉,露出了健壯的肌肉。
這時一個宮女打水上來,正要給薛崇訓洗傷口,太平公主卻道:「我來。」
眾人都停止了討論,默然不語地看著他們母子倆,不知他們準備怎麼決策目前的困境。其中有人終於忍不住說道:「殿下,李隆基是死是活尚不清楚,萬騎兵臨城下,隨時可能衝過來……我們不僅要備戰,還得防止謠言,否則未戰先亂,萬一失去了羽林軍,再無回天之力了!」
太平公主冷冷道:「既然衝過來就能贏,他們為什麼現在還不衝過來?」
眾人一聽,聯繫到李隆基中箭一想,頓覺太平言之有理。但見她不慌不忙從容不迫,反倒讓大家的心都安定了一些。很多人再次對她佩服起來,果然是大家風範呀!
「疼嗎?」太平公主拿起毛巾,輕輕地擦拭著薛崇訓背上的傷口。輕輕的一句話,在大家眼裡頓時又變得風情萬種,眾人的目光都奇異起來。
要說太平早年時候那真是大唐一枝花啊。
「母親,還是我自己來吧。」薛崇訓在眾目睽睽之下,感覺很不自然。也許是太平公主從來不怎麼關心兒女的關係吧?以前薛崇訓沒得到她什麼母愛,現在忽然這樣,反倒覺得不習慣。
她總算示意宮女和御醫接手了,為薛崇訓處理了傷口,這才把衣服穿上。
夜幕已經拉開,外面火把遍地,將宮廷廣場照得亮如白晝。太平轉頭看向城樓外面,彷彿在思量著什麼,夜風輕輕拂動著她的髮際,在燈火之中,她倒愈髮漂亮起來。
竇懷貞道:「殿下所言甚是,瞧這情形,李隆基不死也重傷,他們有所顧慮,這才僵持不動。依臣之意,我們不如主動出擊,先於試探,進而發動進攻,早定乾坤!」
眾人紛紛道:「附議!」「附議……」
薛崇訓站了起來,抱拳道:「兒臣原為前驅,為母親效力沙場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