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崇訓吃過晚飯,旁晚時分才去公主府。另外四個文武官員都還沒來,竇懷貞和蕭至忠估計快到了,兩個將軍得晚點才行。聽說母親在「金光堂」,他便沿著湖邊趕去那裡。
金光堂是公主府里的一處佛堂,名字來源於長安西面的城門「金光門」。佛堂和城門的關係其實七彎八繞的,因為金光堂在一座小山上,那小山又是湖中的一個島嶼……湖泊里的水來自於漕渠,正巧那條漕渠是從靠近金光門的地方進城的。給金光堂取名兒的人真是個人才……
唐朝的建築有個特點便是大,現在的大明宮面積是後世北京紫禁城的好多倍,不僅如此,上到貴胄下到黎民的住宅都比較大,很多官員的家裡都種著菜,府里幾十口人吃菜都不怎麼買,種得是不少……在長安城裡是可以看見各種莊稼的,城裡有些偏僻的地方根本不像城市,好像鄉下。
太平公主府的面積更不用說,薛崇訓為了去後面的金光堂,是騎馬走的。過了一道拱橋,他下馬步行,沿著石梯子向山上爬去。
進了金光堂,一塵不染的木地板讓人感到一陣舒心,這地上就是直接坐到上面或者躺著也不嫌臟啊。這時他看到了太平公主,頓時微微有些驚訝,因為她身上竟然穿了一身素雅的衣服……在薛崇訓的印象里,她喜歡火紅熱鬧,衣服總是華貴而艷麗的,很少會如此素凈。
「這些日子我不見外人了,齋戒幾日吧。」太平淡淡地說道。
薛崇訓回顧左右,房子里就他們母子倆,非常安靜,有個太監在外面,拿著拂塵無聊地站著。
她居然要沐浴齋戒,恐怕和薛崇訓一樣,內心裡都比較擔憂。確實,真正想到政變的具體了,才會發現強大的勢力都是浮雲,要幹事照樣困難重重。
薛崇訓看著太平,忽然之間覺得現在她的這副打扮更有氣質,或許是他的審美更傾向內斂美的關係吧,對於大紅大紫的張揚艷美,反而缺少贊同。
太平公主的身材特別豐腴,正適合唐代的審美,面部輪廓也是大方飽滿,沒有一點小家子氣,這才讓她平日特別有氣勢,和長相也有關係。今天她的妝扮的神情和往常又有些不同,衣著素凈,神情之間有些郁色……但在薛崇訓的腦子裡,嫦娥的形象好像總是穿的白衣服,今兒一看,母親穿著素白綾羅長裙,竟他總是想起月宮裡的嫦娥……
這時太平公主問道:「你想出辦法來了么,步驟呢?」
薛崇訓忙抱拳為禮道:「回母親,已經想好了。我想過很多回,覺得剛開始的第一步殺招不能用羽林軍……」
太平公主若有所思地點點,她這段時間應該也在構思政變的事。
薛崇訓接著說道:「如果用羽林軍開局,其中有兩個困難實在沒有辦法解決,一是預謀,我們只能讓兩個將軍事先知道,如果消息在羽林軍里擴散,禁軍里人多嘴雜成分複雜,恐怕泄密;二是速度,臨時調動軍隊,從動員到出擊,花費的時間太長,無法做到出其不意。玄武門的萬騎還在李隆基手裡,咱們如果不能出其不意給予致命一擊,後面就難辦了。」他說罷沉吟猶豫了許久,沉聲道,「我的想法是用飛虎團!」
太平不解道:「飛虎團?禁軍有這股人馬……哦,你是說洛陽的那支私兵?」
薛崇訓眼睛裡露出一絲興奮:「正是!飛虎團全是河東人,士卒都無甚背景,幾天之內消息不可能傳到上面來;幾個將領也全是我的人,靠得住。另外,他們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勇猛之士,戰鬥力不弱。所以我想來想去,唯有這股人馬最適合!」
太平沉吟道:「可是只有三百人,能做什麼事?你先說說打算。」
薛崇訓道:「太子住在隆慶坊,每日在親兵護衛下去太極宮辦公。我留意觀察了一下,他每天的路線和時間幾乎都是固定的,身邊只有三百餘騎兵。上朝之路,便是我們的機會。我先密調飛虎團潛入長安,然後馬上部署出擊,直接殲滅太子一眾人,實施斬首行動。先殺太子開局,然後衝進五王子府斬岐王和薛王……如此一來,萬騎已是群龍無首,母親再命羽林軍穿過太極宮,逼到玄武門之下,以『太子武力逼宮,非法奪得帝位,大逆不道,幫凶者滅族』為出師之名,瓦解萬騎。」
「乍一聽起來不錯……」太平皺眉沉吟道,「只是飛虎團還遠在洛陽,從秘密調進長安到斬殺太子如此繁冗的過程,中間只要有任何一處出了差錯,全盤皆輸!」
薛崇訓道:「沒辦法,我想過長安的所有甲兵,沒有一支靠得住,母親府上多是衛士,恐怕調他們做這種事有點玄,其他人又沒有那個實力。」
正如薛崇訓所言,天子腳下無論是大將軍還是宰相、或是皇親貴胄,都不敢在長安城裡私養太多武裝,否則就是謀逆,家裡私藏超過十副盔甲都夠得上謀逆大罪了,更別說幾百幾千甲兵,除非是禁軍和府兵這樣的國家軍隊。只有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要強勢一點,府上的武裝力量夠看的:李隆基本身就是太子,東宮衛隊是制度承認的武裝;太平公主那是恩寵,但在公主府當值的人也多屬於宮廷衛士,由官宦家的子弟組成,成分複雜,干謀逆這樣的事不太靠得住。
現在優劣明顯:表面上太平公主的勢力龐大,佔據了絕對優勢;實質上要硬拼,太子比她強多了。東宮衛隊雖然人不多,但作用到現在就體現了出來,還有名分,李隆基一旦登基,皇帝名分是非常管用的,名正言順,更容易爭取到禁軍,再加上膽量和人心,形勢簡直對他太有利了!
太平公主憂慮道:「你這個法子真算不上好,中間漏洞太多。最大的漏洞便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長安部署?還有三百人對三百餘重騎兵毫無優勢,你們還沒有盔甲和長兵器,打不打得贏?就算打贏了,李隆基跑掉了,直接去玄武門怎麼辦?」
薛崇訓嘆息道:「還有其他辦法么?我敢斷定,一會他們四人來了,如果母親問策,他們肯定會建議在武德殿動手,羽林軍和南衙兵夾擊這種辦法……母親,你覺得哪個辦法好?或者還有其他辦法嗎?」
太平公主臉色蒼白,左右踱著步子,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,她喃喃道:「真的只有魚死網破?」
薛崇訓心中大急,急忙抓住她的肩膀,盯著她的眼睛道:「母親,既然已經下定決心,切不可猶豫退縮,否則不用拼,咱們已經輸了!」
「你是在叫大家都去送死!」太平情緒有些失控了,此時此刻,薛崇訓是第一次見到她暴露出軟弱的一面。是的,畏懼和退縮,是軟弱最好的表現。
薛崇訓道:「怎麼把飛虎團秘密調進長安,我已經想好辦法了,問題不大。至於與李隆基一戰,唯有血戰到底!兵分兩路,將其堵在長街上,前後無路……就算他從天上飛了,只要成功阻止他到達玄武門也還有生機。」
他斷然喝道:「只有先殺李隆基,才是最好的辦法!」
用羽林軍一部斬滅太子衛隊自然容易贏,但羽林軍士卒在宮裡呆久了,就怕泄密。
薛崇訓的雙手放在太平的肩上,已感覺到了她的肩膀在顫抖,她害怕了……薛崇訓緩了一口氣,說道:「至少咱們還有機會,就搏他一回吧,就算輸了,已經儘力也是如此結局,也沒什麼好後悔,我陪母親一起上路便是。」
「我……」太平的臉色十分難看。薛崇訓忙將她摟進懷裡,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撫慰之,此時此刻,他才發現兇悍狠毒的太平公主不過外強中乾,心腸根本比不上他。在心理上,恐怕她這個母親此刻反而更依賴兒子。
薛崇訓好言道:「記得我學使刀的時候,和湯糰練打老是輸得很難看,一招都擋不住,他對我說:你想得太多了,心裡不是猜對方的招數就是想自己的招數,反而影響應變,不如放開心胸,一心向前。母親,現在什麼謀略都沒用,對方不會和我們玩花樣,就是要用武,我們只有硬拼。」
太平猶豫了一下,手臂輕輕環繞到了薛崇訓的腰上,把頭輕輕靠了過來,淡淡說道:「就這樣抱著我。」
薛崇訓忙大出感情牌,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富有感情:「兒臣願為母親死戰,永遠保衛您的安危。」也不能說是虛情假意,而是他現在自己都很害怕恐懼,不強撐著的話,母子倆一起退縮,只能等死了。
從預知未來起,他就一直活在恐懼和壓力之中,只有一根弦綳著,只要放鬆一下就會崩潰,於是他繼續綳著……其實最後的決戰臨近時,他反而感到輕鬆了一些,反正就這麼一次,是死是活很快就能揭曉,不必再漫長地等待命運的裁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