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們都下去吧。」薛崇訓站在門口對身邊打著燈籠的奴婢們說道。
「是。」眾人屈膝執禮,一齊應了聲。
薛崇訓伸出手輕輕推開雕花木門,迎面看見的是一支大燈架,上面點了起碼幾十根蠟燭,把房間照得亮通通的,屋子裡布置得奢華精緻,倒讓薛崇訓感覺有些不太習慣,因為和他府上的淡雅志遠的布置比起來,這裡看起來就像一間閨房一樣。母親府上,也是自己的家么?
以前他從來沒這麼想過,但今晚母親讓他頗為感動,心裡暖暖的,彷彿遊子回到了家鄉那樣的感受。
他提了一下長袍,跨過門檻,走進了屋子,北面掛著一道珠簾,裡面隱隱有個女子。雕窗幔幃、珠簾香鼎,裡面還有個美人,此情此景讓薛崇訓的心情大快,不禁吟道:「美人卷珠簾,深坐顰蛾眉。但見淚痕濕,不知心恨誰……」
這首詩是李白寫的,可現在李白大概才十歲左右,應該不會寫這種詩,薛崇訓有點惡搞地先吟出來了,不過沒有流傳出去也就問題不大。
掀開珠簾,便看見了那個穿著襦裙的女子,母親說叫程婷,她低著頭站在那裡,不過並非詩里那樣掛著淚珠,她沒哭。她的襦裙是淺色的,而且把她身上遮得嚴嚴實實,卻不如在殿中穿得那種半敞羅裙一般誘惑人了。
也不知是不是她身上的服飾太平常的關係,當薛崇訓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,並沒有產生驚艷的感覺,但當他多打量了幾眼,很快發現這個女子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。柔柔的很平和,就像小時候喜歡的鄰家大姐姐一樣,親切溫柔,看見她,薛崇訓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小鎮上的青石巷、煙雨中的油紙傘,等等淡淡的美好東西。
「抬起頭來,我看看。」薛崇訓走過來坐到床邊上。
程婷只得抬起頭來,但沒有看薛崇訓,眼睛看著別處,也不知是害羞還是害怕,又或者厭惡?她長著一張鵝蛋型的臉,一如她的氣質,溫柔而含蓄。
薛崇訓進門有一會了,也沒有聽她吱過一聲,這樣的沉默讓他感到有些尷尬,就算是侍候他的通房丫頭裴娘在家也會嘰嘰喳喳地說一些廢話啊……不說話就這麼干?他頓覺有點無趣。
薛崇訓也懶得理她,雖說她是程家後人出身不錯,但現在程家已經煙消雲散退出權力舞台了,有什麼好清高的。
他便一邊自己脫衣服一邊埋怨道:「還不如弄個丫鬟進來侍候我。」
「我和丫鬟有什麼區別呢?」程婷總算說了話,猶豫了一下,便走上前來伸手為薛崇訓寬衣解帶。
因為她在解薛崇訓的腰帶,薛崇訓抬起頭時,正好看到她的側臉和耳朵,白皙的耳根上有几絲秀髮掉下來了,映襯著玉一般的耳朵,分外美好。薛崇訓聞到了一縷淡淡的清香,是從她身上飄來的。
他便笑道:「我還以為選中了一個啞巴。」
程婷又不說話了,默默做著自己的事,侍候薛崇訓上床後,她便開始脫自己的外衫,就在這時,薛崇訓突然看見一大滴晶瑩的眼淚從她的大眼睛裡滴了下來,滴到她剛剛露出的白皙裸肩上,隨即就消失不見了……就像一滴水珠滴進了湖面,很快化為一色。
薛崇訓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,怔怔道:「你哭什麼?不願意侍候我?」
程婷苦笑了一下,哽咽道:「願意,怎麼不願意,遲早都會這樣,侍候殿下的年輕大公子,我幸慶還來不及……」
薛崇訓道:「別脫了,對面有張床,你睡那邊。」
程婷淚眼朦朧地看著薛崇訓的黑臉,說道:「怎麼,我哭我的影響郎君的雅興了嗎?郎君是不是後悔了?」
「我後悔什麼?」薛崇訓隨口說道。
程婷道:「剛才殿中有那麼多美貌的女人任你挑選,你一定後悔為什麼選了我。」
薛崇訓搖頭嘆了一口氣:「你不用擔心這些,我不會告你的狀,行了吧……我不是對誰都這麼寬容,你讓我想起一個朋友,一時於心不忍而已,睡吧,別哭了。」
程婷聽罷好像不傷心了,直接用袖子揩掉眼淚,這個動作倒是十分嬌憨可愛,她不是個矯揉造作的女孩。她好奇地問道:「我怎麼讓郎君想起那個朋友了,有什麼相似之處嗎?」
薛崇訓正好今晚心情比較好,耐心也就比較好了,他便盤腿坐到床上,拍了拍床邊:「坐下,我給你講她的故事。」
程婷怔了怔,意識到薛崇訓要把她怎麼著根本就不敢反抗,也沒什麼好擔憂的,便順從地坐到了床邊上。
薛崇訓便一邊想一邊說道:「她叫蒙小雨,是個青樓歌妓……」他把蒙小雨如何襄助蕭衡考進士,如何痴情,如何苦苦等待,結果等來的卻是一杯毒酒。
故事講完了,兩人都坐在床上久久地沉默。最後薛崇訓打破了沉默,搖頭道:「小雨太傻了,比杜十娘還傻。」
程婷低著頭小聲問道:「杜十娘又是誰,也是歌妓嗎?郎君真是風流不羈啊。」
杜十娘確實是歌妓……可薛崇訓好像沒辦法能認識她本人。他也不好解釋,便笑道:「我想起首歌,關於杜十娘的,我教了你,你唱給我聽。」
……
「孤燈夜下,我獨自一人坐船艙。船艙里有我杜十娘,在等著我的郎。忽聽窗外,有人叫杜十娘。手扶著窗欄四處望,怎不見我的郎……郎君啊,你是不是悶得慌;你要是悶得慌,對我十娘講,十娘我為你解憂傷;郎君啊,你是不是想爹娘;你要是想爹娘,對我十娘講,十娘我跟你回家鄉……」
程婷一邊唱,一邊竟然又掉下淚來,這女人果然是水做的。唱罷曲子,她突然撲到薛崇訓的肩膀上大哭起來,嗚嗚嗚地把薛崇訓的白色內衣搞得濕了一大片,冰冷地沾在皮膚上。
薛崇訓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道:「好了,好了,哭得這麼傷心,不過是首歌。」
程婷哽咽道:「這歌里的杜十娘是真的嗎?」
薛崇訓沉吟道:「沒親眼見過,別人說是真的,我也沒見過……行了,咱們又不認識她,不必在意。我有些累了,睡覺吧,你睡對面那張床。」
程婷這才放開薛崇訓,見他的衣服都被自己哭濕了,她的臉上頓時一紅,站起身說道:「我去拿件衣服,給郎君換上。」
她低著頭為薛崇訓脫內衣的時候,薛崇訓的鼻尖都快碰到她的秀髮了,頓時聞到了一股香料的氣味,這種氣味他一直誤以為是女人味。
這時程婷看到了薛崇訓胸口上紗布,忙抬起頭道:「不要緊嗎?」薛崇訓搖搖頭:「被人射了一箭,差點丟了性命,不過現在沒事了。」她的手指輕輕從薛崇訓結實的胸肌上滑過,臉上又是一紅。
晚飯的時候,薛崇訓喝了不少酒,這時候眼皮打架,人累了確實也沒多少那種心思,換了乾衣服他便拉過被子蒙頭大睡,不到一炷香功夫,就發出了輕輕的鼾聲,也沒去管程婷怎麼著。
程婷一個人獃獃地看著剛才薛崇訓指的對面的床,又回頭看著薛崇訓沉靜的臉,他睡得很香,可她一點睡意都沒有。
她看著看著,不禁伸出手,輕輕放在薛崇訓的臉龐上,他的臉有點黑,但兩筆劍眉飛揚流暢英氣逼人,鼻樑高高,嘴唇的線條粗曠,程婷越看倒覺得這個男人越來越順眼了。
……
程婷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睡著的,當她醒來的時候,發現自己身上蓋著被子,但衣服卻沒脫,和身躺在床上,她急忙爬了起來,發現這張床是薛崇訓的床,而他不在了。程婷的心裡頓時一陣酸楚,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,不過是第一次見面的男人罷了,而且以後也不能相見了,地位懸殊太大。
不料就在這時候,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氣勢磅礴的讀書聲:「秦孝公據崤函之固,擁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以窺周室,有席捲天下,包舉宇內,囊括四海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。當是時也……」
這不是薛郎的聲音嗎?他還沒離開。程婷急忙找了梳子,坐到銅鏡前面,梳理著凌亂的青絲。整理了一番姿容,她便走出門去,只見薛崇訓正站在一條小溪上的石橋上,站著大聲讀書。
過得一會,過秦論讀完了,他便放下書籍,背著手踱了幾步,時而仰頭嘆息,時而低頭沉思,不知在想什麼。
程婷慢慢走了過去,在他的背後輕輕說道:「關中之地猶如神龍之首、中國之脊,據有關中,關中、河東、河南雄兵在手,可控天下,所以咱們大唐的都城才設在長安,以秦人之地為根本。」
薛崇訓聽罷轉過身,驚訝地看著她,不禁說道:「有點見識了……啊,差點忘了你是程家的人,呵呵。」
「見識淺薄,讓郎君見笑了。」程婷低下頭,問道,「郎君餓了嗎?」
「你這麼一說,真是餓了,先吃飯吧。」薛崇訓笑道。
「郎君到房裡稍後,我去叫奴婢們上早膳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