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長安回望綉成堆 第三十章 星斗

薛崇訓被李鬼手帶走療傷,是死是活尚未有結果。這件事發生之後,朝廷內外沒有什麼人太高興,無論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那邊的人,都各有愁緒。就算是薛崇訓的仇人高力士,他也沒什麼好高興的,薛崇訓還沒死,他反倒要死了。

唯一高興得手足舞蹈的人,便是劉幽求。

劉幽求心道:真是天助我也!如此一來,如果提出政變,支持的人就應該算上高力士了,同時太子身邊也會人人自危,政變主張阻力驟然變小。

他想了想,下值之後便先換了一身粗布長袍,在東市買了一大包滷肉,打了兩壺酒,悠哉游哉地穿過東市,去安興坊拜訪萬騎將軍張韋去了。

夕陽西下,檐牙石道,古味十足。劉幽求看著藏在柳枝間的夕陽,心裡生出一股子希望,喃喃道:「明天一早,它還會光芒萬丈。」

來到張府時,奴僕說張將軍還在禁苑沒回來,要請劉幽求進去坐,但劉幽求便在門對面的樹下坐著,一邊喝酒一邊等。

黃昏時分,張韋才騎著馬在一隊親衛騎兵的保衛下大搖大擺地回來。劉幽求站了起來,抱拳道:「張將軍,別來無恙。」

「啊?是劉相公!」張韋忙從馬上跳將下來,頓時哈哈大笑,「劉相公何以穿成這副模樣?」

劉幽求微笑著提起手裡的酒壺:「正好想喝酒,可是一個人喝那是越喝越愁,如有知交一二一同喝便不同了,那是越喝越歡。」

滿面絡腮鬍的張韋原本就是地方豪傑,最推崇的就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,豪爽是他的最愛,要是劉幽求裝模作樣地擺架子他反而不喜了。但見劉幽求提著酒拿著肉,張韋頓時十分歡喜,高興道:「劉相公可是當朝宰相,如此反倒讓我不好意思了。」

劉幽求搖搖頭道:「你我都是太子的人。」

「哈哈……這話我喜歡,爽快!不像有些人藏藏捏捏的,彆扭!」

劉幽求道:「我比你大,不客氣地自稱一聲哥,你叫我劉兄就成。你瞧我身上又沒官服,相公閣老的豈不掃興?」

「好!劉兄,就憑你這句話,咱們哥倆干一壺。」說罷一把奪過劉幽求手裡的一壺酒,舉了起來,和劉幽求一碰,仰頭便倒,「咕嚕咕嚕」大喝起來。

「好酒量……好酒量。」劉幽求有些犯愁地看著自己手裡的酒壺,張韋這漢子一口就把自己準備的酒喝了一半,剩下的一半難道老夫也要一口喝乾?

張韋隨手扔掉手裡的酒壺,說道:「劉兄不必一口喝乾,我不講究這些,我們進去再暢飲一回如何?」

「賢弟請。」

二人便攜手進了府門,張韋喚奴婢上酒上菜,也不管許多,就和劉幽求在酒桌上大吃大喝起來。

席間,張韋笑道:「沒有山珍海味,不過管飽。」

劉幽求趁機嘆息道:「山珍海味咱們就別想了,好處都讓太平手下那幫人佔去了,他們是吃香喝辣,可咱們呢,這口飯還指不定能吃多久啊!」

張韋道:「劉兄這是話裡有話,有話您就直說,我聽得懂,但不喜歡拐彎抹角。」

「爽快。」劉幽求抱拳道,「那老哥就直說了,前兩日發生了一件事,衛國公薛崇訓被刺,生死不明。這下高力士可跑不了了,鐵定栽在這事兒上。」

張韋一邊吃一邊點點頭:「這事我知道,高力士完了,滿朝皆知。力士雖然是個太監,卻夠得上資格和我切磋切磋,我看得起他,唉,不久又要少個打架的對手。」

劉幽求淡然道:「這次是高力士,下次恐怕就該輪到賢弟你了。」

張韋一怔,丟掉手裡的雞腿,說道:「我又沒幹壞事,在軍營里我連酒都不喝,憑啥整我?」

「憑你手裡掌握著萬騎!」劉幽求神色一冷,拿捏著口氣,故意營造出緊迫的感覺,「萬騎是禁軍最精銳的人馬,人家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掌握在太子的人手裡?到時候你張韋登高一呼:兄弟們,刀在手跟我走,助太子剿滅亂黨匡扶正義……人家怕不怕?」

張韋一語頓塞,睜著燈籠眼看著劉幽求。

劉幽求趁熱打鐵道:「據我所知,竇懷貞、蕭至忠等好幾個宰相已經在出謀劃策,怎麼除掉你張韋。這個消息絕沒有假,我劉幽求如有半句假話,天打雷劈。」

「砰!」張韋一拍桌子,罵道:「入他娘的,當初老子們提著腦袋立功,是憑實打實的功勞當上這將軍的,憑什麼把老子趕下去?」

劉幽求冷冷道:「趕下去?那都是好的,小心腦袋……」

張韋氣得團團轉,說道:「這樣,咱們到太子跟前說去,不能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咱們一個接一個往死里整,干!太平公主就動不得?她動得我們,我們就動得她!太平公主不就跟當初韋皇后一樣,咱們再舉一次兵,直接剷除豈不痛快?」

劉幽求大喜,當即一拍即合:「你有兵,我有謀。你我兄弟一聯手,加上太子的東宮六率、聲望地位,事情並不困難……不過這事得你去說,因為你手裡的萬騎才是重中之重,只要你堅定了心思,太子才能免去後顧之憂。」

張韋抓住劉幽求的手:「咱們一起去,這就去隆慶坊五王子府,找太子說事。」

劉幽求沉吟之時,已被張韋一把拉走了。走出張府大門,夜幕已經拉開,他們便連夜直奔太子藩邸。

因為兩個人都是太子手裡的大員,太子侍衛便急忙稟報了李隆基。既然是連夜拜訪,肯定是有正事,李隆基隨下令帶他們進府說話。

李隆基身穿錦袍,坐在上位。二人見禮之後,張韋便迫不及待地說道:「殿下,高力士可是當初和咱們一塊辦大事的人,現在別人說有罪就有罪?」

「你們這麼晚來就是說這事?」李隆基皺眉道,「此事你們休得多言,我自有主張。」

張韋跪倒在地,說道:「殿下,大丈夫有所忍有所不忍,我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,不如像唐隆時一樣,帶萬騎殺入太平公主府,一局定乾坤!」

劉幽求也忙道:「張將軍這個心思是對的,但策略不對,我們還可以謀劃謀劃。光是殺進鎮國太平公主府完全不夠,只要我們一舉兵戈,就得罪了今上,得分兵衝進大明宮……控制羽林軍,捉拿太平公主黨羽,都要步步設計。」

李隆基看著張韋,又看向劉幽求,一文一武兩個手握重權的官員都誠心要干,還可以叫高力士等人一起參與……確實讓人心動。

但李隆基好像有自己的想法,他沒有立刻答應,沉吟道:「我現在還是太子,也是父皇的臣,以臣謀君,名不正言不順,調動萬騎真的能萬無一失?就算萬騎我們把握較大,那羽林軍呢?到時候他們是聽皇帝的,還是聽我這個太子的?你們要明白,禁軍將領心裡都有數,他們的職責是保衛皇上和中樞。」

劉幽求道:「去年唐隆大事,殿下在軍中毫無威望,且韋皇后的勢力比今日之太平公主或是今上都要大,我們不是照樣成功了?人心是向著殿下的,大家都希望太子君臨天下,剷除烏煙瘴氣圖謀不軌的太平,穩定政局……今日比去年又大為不同,殿下的聲威在萬騎將士中如日中天,您遲早都是九五之尊,又有不少將領是咱們的人,他們怎麼可能不聽殿下的?控制萬騎絕無問題,飛騎(羽林軍)那邊也可以想辦法。」

李隆基皺眉想了許久,才說道:「我還是覺得不到時候,如果有了皇帝的名分,機會才更大。少安毋躁,成大事者不僅需要果斷,還得沉得住氣!」

劉幽求繼續努力著:「就怕太平一黨根本不會讓殿下有登基的機會,他們就是一群惡狠狠的狼,隨時會盯住機會把您拉下馬!昨日是姚崇、宋璟,今日是高力士,明日是張韋,這麼下去,殿下還有什麼『勢』可言?恐怕到時候殿下再想果決行事,也會力不從心啊!請三思!」

李隆基道:「大局不能太計較一子一粒的得失,但改爭的時候也得爭,高力士的事我已有了安排,只要查出真兇,拿真憑實據到父皇面前,什麼都化解了。如果真是他高力士做的,那是他自己找死!」

「殿下……」劉幽求幾乎是苦苦哀求了,他每晚做夢都做到儈子手拿刀砍自己的腦袋。

李隆基看了一眼劉幽求道:「此事不宜聲張,你們決不能泄漏半句!現在非常時期,我們不能散了心自亂陣腳,待兩日找其他信得過的人一起再商議商議,心要往一處使。」

劉幽求和張韋只得告辭而出。李隆基也隨後走出房門,仰頭看著漫天的星斗。

天命在我!人不能除,不能除便能登上帝位,以皇帝的名義行大道,那才是天命所歸……可是,人若不爭,天命還在否?

一蹴而就地解決敵人,早日手握皇權,誘惑是非常大的。李隆基卻在猶豫,因為他隱隱有種不祥的直覺。

或許,如果他現在還是當初那個「一無所有」根本沒有多少機會的三郎,那麼絕不會放棄此時有可能成功的機會!但是現在是太子了,有勢有名,反倒牽掛的東西太多,顧忌得也太多,無法不顧一切地孤注一擲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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