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時候女人想問題的方式和男人是完全不同的,差別之大令人瞠目。有人不怕死,或為知己者死,或為大義慷慨赴死;而女人曉之以大義幾乎沒有任何作用,相反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她們會十分看重。
她希望得到關愛,希望在特殊的日子裡收到禮物,哪怕是一件小禮物。都是些不是很重要的事……三娘也不例外,她雖然生活在陰暗的世界裡,總是晝伏夜出,但同樣很看重別人的關心。
上次殺馮元俊的時候,她那句「宇文孝一直在口頭上說把我們當作親生兒女,但我知道,我從來比不上宇文姬精貴」,薛崇訓其實就應該明白她的心思的。
當薛崇訓拉住她的手向屋裡跑的時候,三娘心裡頓時流過一絲暖流,她甚至忘記了自己面臨的危險,滿腦子都是薛崇訓那溫暖的粗糙的大手,那隻因練武磨上繭子的大手,有陽光的味道。
無論薛崇訓是個多麼壞的人,無論他的道德有多麼敗壞多麼無惡不作,但此時在三娘心裡,他是一個好人。
薛崇訓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間,左右一看照樣沒有特別隱蔽的地方。他的卧室布置得簡單淡雅,只有榻、椅、案、香鼎等物什,也沒有夾牆秘道等設施,實際上就算修了夾牆別人要搜照樣搜得出來,李守一這樣年齡的官員見多識廣,一棟建築大概有些什麼設施他恐怕一眼就看出來了。
「郎君,我有句話……」三娘見到薛崇訓房間里這副模樣,忽然說道,但薛崇訓隨即就打斷了她,他說道:「以後再說,現在來不及了,你到床上去,一會我來應付李守一。」
三娘只得順著他的意準備上床,但她是不報什麼希望的。
這時薛崇訓想了想,又阻止她道:「還是別躲床上,你到床底下去……裴娘,進來。」
門口的小女孩裴娘怯生生地走了進來,她是薛崇訓的通房丫頭,不過一向都睡屏風外,只是侍候薛崇訓起居而已。
「你到床上去,把外面的衣服去了。」薛崇訓下令道。
裴娘只好脫了上衫和裙子,只穿了白色的褻衣爬到了薛崇訓的床上。她這樣是為衣冠不整,被男人看到是很不好的,但裡面的褻衣褻褲都是長的,一點也不暴露。
薛崇訓隨即走上前,拉了被子把裴娘蒙頭蓋住,吩咐道:「你們誰都別有什麼動靜,好好獃著便是。」
這時外面的廊道上已傳來了凌亂的腳步聲,薛崇訓起身走出門,只見李守一帶著一小隊人正向這邊走來。
薛崇訓先聲奪人地喝道:「李守一,你好大的膽子,這是要抄了我的家?」
李守一走近之後,不卑不亢地抱拳道:「老夫的人親眼看見兇犯進了衛國公府,進來搜人,是奉了今上的聖旨,公事公辦,請衛國公配合。」
薛崇訓冷笑道:「你以為辦這件事能陞官不成?」
李守一凜然道:「老夫願山村匹夫,只喜耕田讀書而已,有薄田一畝三分足夠糊口,而今出仕,豈是為了升官發財?」
薛崇訓道:「希望你口中的話是出自本心,否則真叫人噁心。」
李守一見薛崇訓擋在門口,又問道:「這間屋子是衛國公的卧房?」
「正是。」
李守一道:「這裡也要搜。」
「你敢!」薛崇訓怒道,「房中有我的內眷,我看你不是來搜人,是故意羞辱於我!」
「老夫公事公辦,絕不會因私廢公。請衛國公移步,這裡也要搜。」
薛崇訓讓到一邊,冷冷道:「要是搜不出什麼,此事我會向你討回個公道。」
「哼!」李守一當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硬石頭,根本不鳥薛崇訓的威脅,移步便向裡面走,後面的幾個胥役見李守一走前邊,他們也隨著跟了進去。
李守一走進房間,並未作出任何舉動,只是站在門口四下看了一眼,然後對旁邊的一個胥役道:「你守在這裡。」然後徑直往裡面走,繞過屏風,來到了薛崇訓的卧房。
薛崇訓也跟了進去,指著房裡道:「你看我這裡哪裡能藏人?」
李守一的注意到了那張大床,被子里很明顯有個人,便問道:「床上是什麼人?」
「我的通房丫頭。你們突然闖進來,她還來不及穿衣,現在不便見人,你們搜完趕緊出去!」
李守一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裝扮成兵丁的線人,卻對另外一胥役說道:「去把被子掀開,看看是什麼人。」
「李守一!」薛崇訓疾步走到床前,背對著床頭的一個大柜子,怒道,「我堂堂衛國公,今上就是我的舅舅,你敢當這麼多人的面羞辱我的女人?別怪我沒提醒你,凡事都會有代價。」
李守一咬著牙,兩腮的肌肉繃緊,盯著薛崇訓道:「本官只辦公事。來人,掀開被子!」
身後的胥役沒人敢動,個個面面相覷,腳下卻像打了樁一樣一步也移不開。李守一鄙夷地看了他們一樣,哼道:「沒血性的東西!」說罷大步走到床前,一把抓住被角,「呼」地一聲就掀開了。
只見一個才十二三歲的乖巧女孩,只穿了褻衣蜷縮在床上,驚恐地嬌呼了一聲……顯然這麼小的女孩子不是那個兇手。眾人的臉上煞白,都偷偷看薛崇訓的神色,無不畏懼到了極點。
李守一的臉色也有些變了,忙轉過頭順手把被子蓋在裴娘的身上,但他隨即就恢複了鎮定,他突然發現,薛崇訓進來之後,直接就擋在後面那個大柜子前面,就算是人要掀被子時,薛崇訓也沒有動過,李守一頓時覺得十分蹊蹺,不由得額外注意那個柜子。
「老夫要查那個柜子。」李守一面不改色地說道。
薛崇訓怒目而視,臉色鐵青,他的手已經按到了腰間的佩劍,房間里頓時一點聲音也沒有了,胥役們都畏懼地盯著薛崇訓的右手。一股殺氣在四周擴散,那是一種氛圍,讓人感覺突然多了一大塊冰,溫度驟然降低了一般。
「你試試。」薛崇訓用冰冷無情的口氣說道。
李守一的手下很想勸一句他,但卻頓時如鯁在喉,誰也說不出一個字。大夥都暗呼倒霉,怎麼跟了個愣頭老傢伙?他們進來之後,把人家女人的被子掀開,雖然沒看見什麼羞於見人的東西,但面子已經撕破了,這薛崇訓要是真動起手來,拔劍砍死幾個,誰能保證不是白死?
整個大唐帝國都是他們李家的,薛崇訓的母親就是兩代皇帝的女兒,他殺幾個人上邊自然有法子保全,最多受點處罰,但抵命基本是不太可能的……
李守一的手下們都緊張到了極點,甚至有人已經打定了主意,一旦動手就往外跑,別在這裡白白丟掉性命,死得忒窩囊。
李守一腦子一根筋,但並不傻,他也聽出了薛崇訓那三字裡帶著的殺氣,他的瞳孔收縮,與薛崇訓四目對視。此刻,李守一心裡大概也在彷徨吧。他僵在這裡,是為了臉面,還是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?
「衛國公,你的祖母是大唐公主,母親也是公主,你身上流著李唐王朝宗室的血。你要明白,我爭的是什麼?我爭的是大唐的公道,國法的尊嚴!」李守一坦然地看著薛崇訓道,「我李守一原本就是個匹夫,死不足惜。」
薛崇訓聽罷內心一陣觸動,這個老頭,是心口合一的人?他和李守一不熟,無法了解他的為人,如果他方才的一番話是出自本心,薛崇訓是真的有些動容了。
當人們習慣了不公正的現狀時,無奈之際也會適應它接受它,但並不意味著願意去讚美陰霾和不公……總之李守一的堅持觸動了薛崇訓。
當然如果和李守一理論的是吉祥那樣的人,李守一再怎麼大義凜然都沒有任何作用,但他很幸運,這番話是對薛崇訓說的,薛崇訓起碼是貴族,就算內心再怎麼黑暗,也要在表面上遵守儒家傳頌的「義」。
薛崇訓的手從劍柄上緩緩放開了,他默默地從柜子前面移了步。李守一也沒有說話,走到柜子前,當著薛崇訓的面打開柜子,裡面除了衣物,什麼也沒有。
如果現在李守一要繼續搜查床底等地方,薛崇訓也沒轍了。不過李守一見柜子里也沒人,房間的擺設也如此簡單,卻不多糾纏,揮了揮手道:「走。」
正如李守一自己所說,他追查刑案,並不是有多痛恨兇手,只是為了堅持一種信念罷了。竭盡所能如果仍未查清,也不怪他徇私枉法,這個世上,沒查清的案子多了去。
官差在府中其他地方又搜查了一番,自然一無所獲。然後那些隨同進來的官吏就地審問了一番薛府的奴僕,錄了口供,便離開了薛府。
這時三娘才從床底下爬了出來,抖了抖身上的衣服,見薛崇訓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。
薛崇訓苦笑道:「李守一這個人,他與馮家毫無瓜葛,更與我無冤無仇,還真捨得拚命……」
三娘完全沒在意李守一堅持的那種「義」,更別說被打動了,所以說起了另外的事,她幽幽地問道:「剛才李守一如果要搜床底,郎君會拔劍么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