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如果外祖母在母親現在的位置,她一定會這麼做。」薛崇訓突然拋出了這麼一句話,然後便緘口不言。這一句話,應該比講一百個理由還要管用。
果然太平公主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,她對武則天的感情可以說是相當複雜的,有愛、有崇拜、有怨恨……等等,或許當初武則天殺了她的丈夫時,她恨過、委屈過、無奈過,但是她又怎麼能因此完全仇恨母親呢?早年時武則天對她是多麼寵愛!她不僅依賴武則天的愛,而且崇拜得五體投地。薛崇訓正是理解了母親對外祖母的這種崇拜心理,才說這麼一句話。
而薛崇訓對自己的外祖母武則天,沒有什麼感情,也沒有多少仇恨;她是自己的殺父仇人,又怎麼樣呢?薛崇訓甚至都不恨外祖母,因為他知道當時武則天殺他的父親時只是政治需要。想來外祖母才是真正為了權力不擇手段,可以為權力犧牲一切的人……薛崇訓反思自己,恐怕他也做不到,他或許會在某些時候不擇手段良心喪盡,但前提是為了求生。
他不想死,為了活下去他能做很多事,但如果只是為了更高的權力,其實是不值得的。
雨,還在下。太平公主的情緒也變得像這雨絲一般,潮濕而糾纏,砍也砍不斷。她甚至回憶起了少女時的那些心思,那些甜蜜的往事,那些浪漫的邂逅,那個英俊瀟洒出身高貴談吐風雅的男人,就像一隻春天的小兔一樣冒冒失失地闖入了她的心扉……
「喀!」又是一聲驚雷,陷入沉思的太平公主一不留神,嚇了一大跳,甚至呼出聲來。她抬頭仰望天空,此情此景,又想起了母親要殺她的丈夫薛紹時,自己也曾這樣仰望天空想讓上天給個答案……她心如刀絞地哭過,苦苦地哀求過,有什麼用?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母親變得冷漠無情根本不顧她的感受,殺伐果斷。
她明白了權力的好處,有了權力,你想要什麼都可以;沒有權力,就會有很多無奈的悲傷……但是,有了權力,還會有曾經那樣真誠的悲傷嗎?
「母親,您沒事吧?」薛崇訓關切的話打斷了太平公主的思緒,她看了薛崇訓一眼,輕輕搖搖頭。
「我見母親臉色不太好,這雨一下,原本開始變暖的天氣又要反彈,母親將息身子。」
太平公主看著薛崇訓的臉,突然說道:「你的臉長得和你父親真有幾分相像……不過就是黑了點,現在還在練武?」
兩人忽然說起了不相干的事,薛崇訓只好順著母親的話答道:「是,我見書上說先古讀書人至少會六藝,我既是士大夫,自然要學習先賢。」
太平公主讚許地點了點頭,沉吟片刻,又說道:「我有件事想問你,你要如實回答。」
「是。」薛崇訓道。
太平公主道:「前日你的手下殺死了馮元俊,外面傳言說是因為爭女人,可我覺得不像,你殺人是為了讓我信你?」
母親果然是女強人,一下子就看破了玄機。薛崇訓不太想在母親面前撒謊,便老老實實地說道:「是。馮元俊是高力士唯一的親人,我殺了他,便能讓母親相信我是不可能傾向太子的,然後我今天向母親進言,才足以證明諫言的誠意。只有殺掉太子才是唯一的出路,我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對母親說的。」
「說得輕巧,讓李隆基死並沒有那麼容易。」太平公主沒有否決薛崇訓,也沒有贊同,這樣的事她應該需要時間考慮。她又說道:「不過看你這次的表現,乾脆果斷,倒是有點長進了。」
這應該是讚許,褒獎兒子幹壞事犯下命案。
不料薛崇訓沒有高興,反而嘆了一口氣道:「二郎越來越疏遠母親,您可知道為何?」
太平公主眉頭一皺:「這個吃裡扒外的孽子,你提他作甚?」
薛崇訓動容道:「小時候母親就不怎麼關心我們兄妹,反倒對李三郎特別好。我和妹妹倒是習慣了,可二郎心裡一直就不是滋味……母親,我們雖然流著皇家的血,可仍然想要親人的噓寒問暖……」
太平公主沒想到兒子會這麼說話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,她愣愣地看著薛崇訓道:「我與你舅舅(現在的皇帝李旦)的關係一向很好,關心他的兒子只是因為顧及兄妹之情,這就不是親情了?」
太平公主在別人面前是相當威嚴的,沒有想到兩個兒子都敢挑戰她的威勢,都用這種埋怨的口氣說話。上次薛二郎是這樣,這次薛崇訓還是這樣,薛崇訓也不怕母親生氣,他看起來情緒有些失控,聲音也大了起來:「我為了對你說句話讓你相信我的誠心,竟然要殺人!為什麼?母親認為我真的很喜歡做那樣的事?為什麼連家人都不相信我?」
……
正如薛二郎故意激怒母親,很可能是出於自保的心理;薛崇訓又用這樣的口吻和母親說話,惹她不高興,也是有預謀的。他想得比較遠:萬一以後太平公主真的獲勝了,那麼薛崇訓的幾個兄弟,甚至還有李家的子嗣們,就會爭奪繼承權。薛崇訓先打張感情牌在這裡鋪墊著,以後是很有利的……好像今上李旦就很會玩感情牌。
當然如果太平一黨失敗了,大家都得死,今天這一出自然就沒有意義了。反正沒什麼壞處。
此時太平公主當然不可能高興,但是薛崇訓如此述說衷情,她應該明白兒子心裡是有她這個母親的。
原本薛崇訓就是這麼個心思,但是當他說自己也渴望親情的時候,心裡真的就泛起了一股子酸楚。是真是假,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。
薛崇訓有些惱怒地對著自己的母親低吼道:「你不是很喜歡李三郎那小子,現在怎麼樣?人家非要置你於死地才高興!最後和你一條心的,不是李三郎,還是自家親生的兒子!」
「你……」太平公主面有怒色,「你竟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?」
薛崇訓倔犟地說道:「我是你生的,我心裡不舒服,為什麼要藏著掖著?你要是覺得生錯了我,現在就下令處死我好了,就像當初外祖母處死父親那樣。我們父子倆走一條路,我也沒什麼好留戀的!」
太平公主的情緒徹底被薛崇訓激了起來,她非常惱怒,但又帶著一點其他的情緒,她怒極之下罵道:「你這個不孝的孽子,給我滾!有多遠滾多遠,別讓我看見你,滾!還不滾!」
薛崇訓轉身便走,連告辭都沒有一聲。母子倆就這麼不歡而散。
起先說好的晚膳,又沒吃成。
走出鎮國太平公主府時,薛崇訓不僅沒有悲春傷秋的情緒,反而十分的痛快,那種真正的痛快,感覺好極了。和母親吵了一架,感覺很好,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了,以前的那種母子關係,真的很冰冷,很難受。薛崇訓驀然之間發現自己也需要親情,需要溫暖……
如果沒有親情,沒有愛情,沒有可以相信的朋友,人生實在無趣,他悲劇地發現,自己這麼多年就是那樣過的。
無趣的人生。如果這次能活下來,他再也不想這麼過活了。
這時馬夫龐二敲了敲車廂,問道:「郎君,是回府么?」
冰冷的家,那裡沒有自己期待的人,也沒有等自己的人……薛崇訓無趣地想了想,隨口說道:「去大秦寺,今兒遇到的那小娘說裡面有個悔悟堂,我想去看看,是不是真有。」
「好的,大秦寺。」
大秦寺挨著公主府這邊不遠,沒一會就到。天上的雨還沒停,春天的雨好像就是這樣,下得不大,但一下就沒完沒了。
薛崇訓從馬車上下來之後,頓時微微有些驚訝,因為他發現下午遇到的那個躲雨的女子還在這裡。
那女子也認出了薛崇訓,也是有些驚訝地說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又來了?」
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說話,這時薛崇訓也在說:「你不是有傘了,已經走了嗎?」
女子頓時咯咯地笑了起來,笑得很美好很純真。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,現在她看見薛崇訓,彷彿就像遇到熟人一般,而實際上連名字都不知道。
她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傘,還是薛崇訓給她的那把,帶著歉意地說道:「真沒想到還能遇到你……雨還沒停。」
薛崇訓現在的心情很好,他發現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竟然能這麼有趣,比廟堂上你死我活的爭鬥有趣多了。他笑道:「不是什麼要緊的物什,不用還,我還是坐馬車來的。」
女子的聲音清脆猶如黃鶯:「下回我出門,一定要帶兩把,免得還你又沒得傘打了。」
「不必。」薛崇訓很老實地答了一句,卻不料立刻就招來了女子的笑聲,她的手都放在肚子上了,什麼事能這麼好笑?
薛崇訓很不解地看著她。只見這個女子長了一張圓圓的臉,眼睛大,鼻子和嘴都小小的,不似宇文姬那種性感的厚唇,她沒有宇文姬那股子嫵媚勁,面部線條也比較弱,有點娃娃臉的味道,但看起來更加清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