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431章 風雪一籠

雪,簌簌落了一夜。

清晨,微風輕漫,雪猶未散,皓皓潔潔姿意鋪展。縱目致遠,危山若鑄玉,曲溪似凝琉,千里山河渾然一統,盡作銀妝素裹。

上蔡,雪下得正緊。

院中頗靜,唯余雪蝶拍窗驚簾,渾身裹素的女子抱著木盤轉廊而來,蘿裙掃雪之際,踩落淺痕一行。待至階上,抬起手腕抹了抹額間細汗,繼而俯身傾耳,細細一聽,但覺室內一派安然,眸子一彎,輕輕叩了叩門。

「吱呀……」數息後,室門輕開,走出兩名俏麗的婢女,朝著素衣女子端手萬福。

素衣女子瞅了瞅簾內,伸指靠唇,令婢女禁聲。兩個婢女露齒嫣然,卻不聞聲,靜謐若畫。

「織素阿姐,織素阿姐……」

便在素衣女子抓著裙擺,正欲嵌入室中之時,身後響起脆嫩的呼喚聲。聞聲,素衣女子莞爾一笑,將懷中木盤遞給婢女,回過頭來,只見月洞口飄來一個小女孩,年約四五歲,未系總角頭,卻梳著雙耳垂環髻,細眉若彎月,瑤鼻似蔥尖,櫻唇半點,精緻的小臉蛋。身上則披著大紅色的小斗蓬,將小巧的身子悄悄一籠。

小女孩行走於雪中,素雪櫻紅各嬌容。

素衣女子蹲下身來,將小女孩拉入檐內,輕輕拍了拍她身上的淺雪,理了理她臉頰兩側的垂雲流蘇,而後,將這個粉妝玉琢的小人兒半擁入懷,颳了下她的鼻子,悄聲笑道:「小綺月,為何未掌桐油橙?若是教郎君得見,定罰綺月抄詩十遍。」

「掌了的,阿娘掌著橙,綺月勿需掌。」小女孩細眉一皺,嘴巴嘟起來,烏溜溜的大眼睛卻悄然一溜,轉至月洞外。

月洞外,伊人腰瘦,正掌著橙黃色的桐油橙,淺淺放笑。素衣女子見了,臉上微微一紅,璇即,端起雙手,朝著月洞外的女子欠身萬福。那女子恬靜一笑,還了一禮,遂後,調轉桐油橙,提著裙擺,默然離去。

「咳,咳咳……」這時,一陣輕微的咳嗽聲由室內傳來。

「呀,郎君醒了。」名喚織素的女子神情微驚,當即牽著小女孩,挑開湘妃簾,踏入室中。

一入室中,暖意透神。

小女孩眸子撲扇如蝶,邁著小小的青絲履飛向內室,邊飛邊道:「義父,義父……」聲音清甜,如涓細流。

「綺月……」內室有人回應,其聲清冷,略帶幾許黯啞。

小女孩腳步踩得飛快,待轉過梅花映雪屏,行至中室口,未有彎身,兩隻小腳互相一噌,刺著雪蓮的青絲履即作一軟,潔白小蘿襪踩著同色葦席,歡快的奔過書室,直入內室,揉身至木榻邊,一把拉著坐在床邊的人雙手,嬌聲道:「義父,今日雪濃,捉雪兔。」

「雪兔……」床邊人一怔。

「嗯,雪兔……」小女孩重重的點了點頭,臉頰的垂雲流蘇輕顫不休,繼而,抬著小臉蛋,借著燭火與雪窗,打量著義父。但見義父臉色略顯蒼白,劍眉微微皺著,往日星輝如海的鳳眼也半眯著,好似正慢慢陷入沉思。

「義父?」小女孩搖了搖義父的手,不安的喚了一聲。

「嗯,孑孑煢兔,聞雪即驚,伊人柔荑,捧玉注晴……」那人微低著頭,遊離的目光越漫越濃,仿若在凝視著小女孩,實則慢慢的浸向四面八方,薄薄的嘴唇亦勾起來。

「義父身子尚未盡好,言語猶且囫圇呢,如何可捉雪兔?」小女孩眨了眨眼睛,心中微微失落。

「郎君,小心風寒。」織素捧著一件簇羽鶴氅走進來,默默將氅給那人披在身上,撫平每一個褶皺,指間輕柔若羽,仿若深怕傷著那人,轉眼時,見鶴紙窗並未掩牢,窗棱已渾白,烏墨色的矮案上淺埋著一層雪,她細長的眉皺起來,喚過一名女婢,歪頭問道:「洛羽呢?」

婢女搖頭道:「不知。」

「唉……」織素輕輕一嘆,疊步至窗前,掂著小巧的腳尖,探著纖細的腰身,伸出凝脂皓腕,便欲將窗闔上。殊不知,恰遇風烈,挾裹著茫雪,肆意的往內鑽,頓時撲得她一臉。

「不必闔它。」幾瓣雪花繞過闔窗人的臉頰,撲扇著翅膀冉冉飛向帷幄深處,一片染上了小女孩的眉,一片恰好落在那人的唇間,那人抿了抿嘴,劍眉若不可察的一挑,鳳眼中的星輝漸漸聚起來,伸手抹去小女孩眉間雪,拍了拍小女孩的手,微微一笑:「今日大雪,林間必多驚兔,待綺月練字一個時辰,義父便與綺月一道,入林逢雪兔。」

「真的么?」小女孩眸子唰地一亮,繼而,將小小的身子倚在義父懷中,粉嫩臉蛋擦著他的手,磨來磨去。

那人嘴上笑容更濃,緊了緊肩上鶴氅。

織素眉心一顫,將窗半掩,拉下薔薇細簾,用手將矮案上的雪抹了,將手在裙子上擦了擦,婢女遞手爐過來,伸手接了,捧著滾燙的手爐捂了捂,待手上寒意盡去,走到燭案邊,跪坐於葦席中,拾起精緻的燭剪,探剪將舊芯一剪,遂後,歪著頭瞅了瞅燕踏蘭花熏香爐,見內中已淺積一塵灰,回頭看了兩名婢女一眼,默默一嘆,把隔夜舊灰卸了,將寥娜殘香滅了,復燃新香,待清香如徐之際,抬起臉來,朝著那人溫婉一笑:「郎君,傷筋動骨一百日,如今筋尚未聚,骨尚未闔,切切不可……」

「勿需擔心,吾已盡好。」那人揮手打斷了織素的話,將小綺月抱起來,凝視著小綺月身上的紅斗蓬,亦不知想到甚,點了一下她的鼻尖,輕輕笑起來。

小綺月眸子眨啊眨,小手緊了緊斗蓬。

「唉……」織素暗暗一嘆,只得向兩名婢女點頭示意,婢女當即捧來熱水盆,往案上置放著各色物什:三十二齒青木梳,墨玉薔薇顫纓簪,翹羽飛檐朱梁冠,月色渾凌綢絲帶,以及那修長若竹的月色袍等等……

三女跪在案畔,默默忙碌,素手交錯間,不時聞得冠纓輕觸聲。那人將神情扭捏的小綺月放下來,牽著她的手,默然走到窗前,揭開簾,推開窗,陣陣雪風撲面來,令人心神寸寸綻放,凝目一看,但見風姿妖嬈、雪蝶燦爛。

「郎君……」身後傳來輕喚,眾女已將物什備好。那人劍眉一放,洒然輕笑,落座於案。

片刻後,穿戴整齊,頭頂青玉朱梁冠,內著月色箭袍,外罩雪羽鶴氅,腰纏巴掌寬的玉帶,腳蹬翹頭烏墨靴,身姿修長,恰若玉樹臨風、朗星映月。興許心神大開,微顯蒼白的臉頰泛著一抹淺紅。織素退後幾步,微仰螓首,打量著他,見其神光煥發,心中稍稍一定。璇即,命婢女擺下早已備好的吃食。

兩葷兩素,一盅濃湯,尚有滿滿一瓮細粟羹。葷者,色澤橙黃,乃是小鹿脯與黃獍脅,俱乃滋筋補骨之物。素者,碧綠如玉,一碟桂蜜伴胡瓜,一碟醬伴魚腥草,皆是郎君愛食之物。

食不言,寢不語,那人與小綺月對座,默然就食。待食畢,織素見他今日多食了一碗羹,眉眼彎成了月芽兒,遂後,眸子一轉,走向室外,去而復返時,捧了一盅熱氣騰騰的滾湯進來。那人一見滾湯,眉頭便是一皺,神情怪異。

織素抿嘴一笑,跪在他的面前,奉上香氣四溢的木盤,柔聲道:「郎君,葯雖苦,然益身,不可不飲。」

「唉……」那人長長一嘆,鼻子顫了兩下,皺著眉頭,端起陶盞,咕嚕嚕一陣飲。身旁的小綺月定定的看著他,細眉輕挑,小嘴微張,晶瑩修長的鼻子,一抽一抽,心道:「好苦,好苦,義父真可憐……」想著,想著,吐了吐舌頭。

稍徐,織素接過陶盞,見內中一滴不剩,嫣然一笑。那人卻好似打了個飽嗝,繼而,長身而起,向室外走去。小綺月腦袋一低,垂頭喪氣的跟在身後。

入得書室,那人卻並未止步,織素柳眉一皺,欲言又止。其後,那人闊步行至外室,將半掩的門推開,一步踏入雪色天地中。室外,簇雪紛紛,纏著玉桂,繞著朱廊。廊內廊外,仿若鋪得厚厚一層白絨席。

那人走到階口,肩倚廊柱,抱著手臂,仰望天上雪。織素行至他的身側,遞上金絲楠木小手爐,他卻未接,擺了擺手,喚過月洞外侍著火紅甲士,命甲士擺案於廊。幾名士甲神情極其猶豫,卻不敢不遵,只得小心翼翼的抬出矮案,毗鄰著階沿。

待婢女鋪上葦席,那人嘴角一裂,對著茫茫瀑雪揉了揉左肩,既而,將雙拳對在胸前,深吸一口氣,璇即,手臂不住加勁,向左右緩括、緩括。一乾女子們一瞬不瞬的看著他,待見他神情如常,竟然齊齊的吐了一口氣。

如斯三翻,那人嘴角笑意更濃,撩起袍擺,落座於矮案一側,從懷中掏出一卷書帖,往案上輕輕一擱,笑道:「綺月,且來摹帖。」

「摹帖……」小綺月頓時焉了,細眉亂擰,嘴角斜撇,卻不得不乖乖的提起裙角,朝著他福了一福,繼而,落座於案後,拾起雙龍銜尾筆架上的細毫筆,在烏墨硯中盪了一盪,咬著雪齒細貝,偷偷斜了一眼書帖,默默臨起帖來。

細筆雍娟,字跡婉約:「博收群史,得古名姬二十餘人,共成一卷,尚未刪定,不敢上呈。摹鍾繇三帖,愧未似為恨,直欲廢書耳。嚴寒知體更佳為慰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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