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423章 名將對弈

永昌元年,七月二十一。

石虎攜八萬大軍強取廣固,郗愔與曹豫率八千守軍與城中居民殊死抵抗,歷經八日鏖戰,廣固城陷。石虎得城之後,因久戰而生戾,遂縱軍屠城。是日,殺聲震天,慘呼哀野,城中十餘萬漢民為石虎屠戮一空,璇即,縱火焚城。

滔天之火,熊熊燃燒了三日,青州第一名城鉤陷於泥。其間,郗鑒與謝奕曾率四萬大軍意圖援赴廣固,待至琅琊郡,忽聞廣固已然陷落,郗鑒與石虎交鋒多年,素知其人極擅奔襲,唯恐徐州有失,遂勒軍回下邳,且命謝奕引軍歸東海,靜待石虎前來,決一死戰。

八月初一,時節白露,斗指葵,瀾霧凝露。

劉濃率四萬豫州軍,躡石虎之尾,橫躍兗州抵鋒青州。待至廣固境內,霧重秋深,四野所見唯餘一片茫茫。大軍綿行於其中,宛若霧中巨龍,雷隼偵騎撲向四面八方,不時得聞,馬蹄落響如雨,偵訊飛散如雪。

「報回稟將軍,距泰山郡八十里,距廣固五十里,東西無敵。」

「報回稟將軍,廣固已陷,城中猶漫烽煙,屍壘橫天。」

「報回稟將軍,石虎大軍已然南下,觀其營壘舊灶,約有七萬之數,南向三十里無敵。」

「報。」

聞聽偵訊不絕於耳,成都侯滿臉凝霜,刀唇越抿越緊,策馬奔至一株巨大的桂樹下,抬頭仰望,時逢八月,本當桂香凝露,此時卻有陣陣腐臭隨風襲來,但見樹上密密麻麻掛著具具屍首,有老有少有男有女,無一例外俱乃頭下腳上呈倒掛姿式。老者雙目已失,中有紫斑凝珈少者年約四五,渾身乾癟若枯木,顯然曾為火焚女者最為慘烈,已失其頭,並失其胸,復觀其下身,糜爛腥腐。

風來,捲起輕飄飄的屍首,盪來晃去。荀灌娘眉頭緊皺,銀牙暗咬,揮了揮手,當即便有士卒爬上桂樹,斬斷繩索,取屍埋土。劉濃未作一言,按著楚殤的手卻在輕輕顫抖,湊近樹身一看,只見其上刻著一行小字:汝若來,必將懸身於此!

這時,一名雷隼衛由北奔來,待至近前,看了一眼正行忙碌埋屍的同袍,皺著眉頭想了想,沉聲道:「回稟將軍,一路往北皆有懸卧之屍,難以數計。」

「嘿嘿。」劉濃冷冷一笑。

荀灌娘也看見了那行小字,細細一思,縱馬靠近,輕聲道:「石虎此舉乃示之以威,妄圖以暴戾赫我三軍!因此,其人想必已知洛陽慘敗,且已揣度我軍必然尾隨其後!其意,或將反身一擊!」

「赫我三軍,反身一擊?」劉濃從盔縫裡逼出一聲冷笑:「其人若欲反擊,豈會留字於我?」

荀灌娘道:「不然,虛則實之,實則虛之。」

劉濃稍作沉吟,冷然道:「虛實難測,唯不變以應萬變,我自南行,縱然其來,鋌戰而已,有何懼之!」

荀灌娘暗自思索,確如劉濃所言,十餘萬大軍撩戰於野,若非相差數倍以計,以豫州軍之戰力,未中伏之情況下,勝負當在戰術運御之間,並非人多即勝,再則,石虎調頭反擊,若一時難勝,必為郗鑒插背夾擊,而此,正中劉濃下懷。石虎乃何人,豈會如此不智?然則,其意在何?

女將軍柳眉微凝,璇即,掃了一眼身後大軍,恍然而悟,輕聲道:「一路南行,俱現赫聞。我軍半數乃各郡、塢之輔軍,並非白袍精銳戰卒,時日一久,恐亂軍心。一穴之潰,足潰千里,如今之計,理當鼓戰!」說著,向劉濃挑了挑眉,鼓戰三軍,她不在行,成都侯殊勝!

「鼓戰。」

劉濃一怔,鼓戰需在戰前,一鼓作氣、再而衰、三而竭,若現下便行鼓戰,復再追襲數百里,唯恐白袍氣泄,便有些猶豫,但他匆匆一瞥身後,只見趙愈等人俱露異色,顯然想起了往昔石虎之暴戾!豫州軍非同胡人,胡人南侵作戰,可不攜糧草輜重,一路搶掠即可,而此即乃胡騎難制之所在!但豫州軍跨州作戰,若行縱兵搶掠,與胡人何異?是以,輔軍便不可或缺!

荀娘子所言在理,此乃戰矣,深戰於心,不可不鼓!當下,劉濃暗中作決,猛地一揮手,傳令兵遂將令旗搖動,璇即,「嗚,嗚嗚」蒼勁的號角聲鋪滿天空,隨霧杳傳,數萬大軍聞聲而止,而後,將校奔走,曲都縱馬,三軍霎時一靜,落針可聞。

「蹄它,蹄它。」

即於此時,劉濃縱馬奔至高處,遙視十里大軍,於萬眾矚目之下,緩緩拔出楚殤,就著初升紅日,斜斜勒起馬首,「希律律」飛雪人立而起,刨著前蹄,放聲嘶哮。蹄尚未落,即聞劉濃猛然一聲大喝:「三軍何在?」

「在!!!」

三軍雷涌噴潮,猛烈的暴吼聲乍裂於紅日白瀾之下,鐵甲鏘鏘,肅殺橫原!經得白袍這一吼,各郡、塢輔軍原本暗怯的心神,頓時為之一震,紛紛看向那一片片洶湧的白色怒濤,眼中露出希冀之光。數載以來,白袍所向無敵、戰無不勝,且於軒轅關外,以寡敵眾,盡屠胡人六萬強軍。殊此榮耀,聲震九州!雖僅白袍一面,然,何人不嚮往?

蹄落,劉濃劍指大地,高聲道:「此乃何地?」

「吾之家園!!」荀灌娘拔劍隨應。璇即,諸將挺槍、斜槊,萬軍拔刀,即見得,寒光一片一片閃起,傾刻之間,十里方園頓變刀山劍叢、戟鋒槍林,旭日輝於其上,綻光吐煜,晃得人睜不開眼。

劉濃揚劍再問:「此乃,何地?!」

「吾之家園!」、「吾之家園!!」

「吾之家園!!!」聲聲暴吼撕裂長空,恰若怒海瘋卷,一浪蓋過一浪,浪浪襲天,其聲壯烈,其意狂噬,萬千輔軍亦隨同怒哮,聲音愈來愈裂。

待得三軍一歇,劉濃劍指漫野焦屍,縱聲吼道:「此乃何人?」

孔蓁揚著長槍,嬌聲喊道:「吾之同胞!」

「吾之同胞!!」

「吾之同胞!!!」

須臾間,聲聲吶喊填蒼塞穹,但凡從者無不慷慨激昂,胸中似藏著一條怒龍,正行翻江倒海,漸而,眼珠充血,嘴角豁裂,牙邦暗得格格響,繼而,白袍振盾:「霍霍霍!」、「虎虎虎!」狂暴嗜血的意念猶若實質,向四面八方潮射崩開,逼得一群將將飛臨上空、意欲覓食的禿烏調轉鐵翅、倉皇逃竄,更有甚者,一聲悲鳴,飄零墜落,其膽已裂!

稍徐,劉濃待萬軍藏怒於胸,漸呈靜水流深之際,緩緩縱著馬蹄,提著四尺闊劍,輕輕拍擊腿上徑甲,震出鏘鏘聲響,其聲不重不烈,卻極富節奏,恰好擊中萬軍心中鼓點。

漸而,諸將從隨,紛紛以劍槊擊胸甲,璇即,萬軍雲動,刀擊其胸,伴著胸中濤天之意,起伏跌宕。而此一來,怒沉於胸,勃而未發,竭而蓄力,又似綿綿大江,一涌而無際,卻非狂裂暴泄。他們凝視著他們的將軍,眼神愈來愈沉,越來越凝。俄而,中目炫惑,暗覺漫天紅日盡墜於將軍之肩,灑下光輝萬道,將那白騎墨甲紅盔纓攬入懷中。

恰於此際,劉濃慢慢摘下牛角盔,抱於懷中,烈陽輕灑,映著冷凜臉寵,晨風悄拂,繚著背後白袍。成都侯鳳目微眯,似含深慟,劍眉淺凝,若聚心悸,繼而,四尺闊劍朝著大軍徐徐一指,高聲道:「此乃,吾之家園。此乃,吾之同胞!此乃,吾之父輩!!此乃,吾之妻兒!!此乃,吾輩之責!!!」

聲音越來越高,直拔雲裂,繼而,猛地一揮劍,斜斬一道寒光,放聲道:「吾輩披甲執刃,所為何來?吾輩身後,尚存何地?吾輩若棄,家園何存?吾輩若苟,父母喋血也!!而今,石虎此獠,占我家園、弒我父母、烹我妻兒,吾輩身為七尺男兒,理當盡弒惡獠於野,斬其身,斷其魂,絕其惡,復還我家園!!!」

「斬其身,斷其魂,絕其惡!」、「還我家園,還我家園!!!」霎那間,怒龍衝天而起,穿破紅日,蕩滌蒼穹。

山呼雲從,萬軍激昂,劉濃置身於怒濤浪尖,眉目若雪,待四海歸靜,緩緩抬起牛角盔,叩於其首,用力一扯頷領,冷眼掃向四面八方:「前路若乃深淵,我等披甲而往,斬鬼屠魔!前路若乃血河,我等持刃往追,斬魂斷惡!諸君,且隨吾來!」言罷,不待萬軍哮動,楚殤猛然一擊馬臀,風馳電馳,直直插南而走。

「呼,呼呼」萬軍默然,喘息沉重,繼而,暗積於胸,沉怒於冰雪之中,目光則不若人,唯余冰冷。

「蹄它,蹄它。」

馬蹄滾煙向南,白袍起伏若浪,荀灌娘子歪著腦袋看向身側的成都侯,眸子一眨一眨,暗道:若論鼓戰,若論擅捕人心,天下間,尚有何人能出其左右!唉,灌娘不及也,灌娘理當從習也,亦不知,何時方可如此嗯,灌娘不輸於人正胡思亂想間,卻見劉濃將頭一歪,看了她一眼,雖然隔著鐵盔面甲,但她亦能暗中覺察,成都侯眼中有憂。

孔蓁也在看劉濃,眸子璀璨,滿滿的儘是崇拜,在她的心中,首崇荀娘子,其次便乃劉濃,概因成都侯乃眾所周知的天下名士,下馬可縱論詩文,上馬即為三軍統帥。她尚有個小小的心愿,待得功成名就時,亦當細心覓一夫君,即若劉濃這般,然則,卻有不同,需得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