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416章 善惡本源

秋風瑟瑟勁草衰,一望無際的草海層盪鋪向天邊,放眼一看,不見村落,不見人煙,唯余田鼠與長蛇穿梭於草叢,演繹著亘古的生與死,間或得見孤鴻從頭頂掠過,落下聲聲蒼涼長啼。

荒涼,蕭索。

一路往西,經得數百里爬山涉水,馬隊越過濟南郡,貫穿東平陵,待至歷城,橫渡長渚入兗州。大祭司坐在馬車中,非是因其身份尊貴,而是她正在例行冥想,深藍色的眼眸時開時闔,闔時,嘴裡微喃有辭,開時,便與蹲伏於角落的黑犬對目。自蒙生以降,她便侍奉阿胡拉天神,十六歲即位大祭司。

稍徐,冥想已畢,大祭司挑開邊簾,看向車窗外,但見荒原綿逐如海,草嶺起伏不平,在那青褐色的盡頭處,聳立著一座危山,高不知幾許,冷幽森然,便輕聲問道:「此乃何地?」

年長的白衣女子是柔然人,名喚乞溪普根,此刻,正騎著馬慢行於窗前,畢恭畢敬的按胸道:「尊敬的神明侍者,手持聖焰的大祭司,此乃兗州濟北國,待翻躍數嶺,便抵崇丘。」說著,抹了抹額角的汗水,目露複雜神色,續道:「待躍過崇丘,即入濟陰郡。一入濟陰郡,便至漢人之地。」

最後一句,落得極沉,她既希冀快些到達豫州,又願此道永遠也難至盡頭。一路西來,途經諸多漢人塢堡,俱相安無事。可一旦進入豫、兗邊境,世事即難料,聽聞豫州江東之虎,極其好戰,好戰之人,勢必好殺,若是……,想至此處,心中愈發不安,忍不住的問道:「大祭司,閭柔殿下當真在豫州嗎?閭柔殿下乃神明賜福之人,但畢竟……」

大祭司微笑道:「乞溪普根,勿需擔心。天神啟慧於我,聖火指引於我,若往西行,即可見閭柔殿下。」

乞溪普根欲言又止。

這時,一名年約十一二歲的白衣女子策馬靠近,白膚黑目,笑庵如花,按胸道:「尊敬的大祭司,此地於草原極似,為何卻未見牛羊?」她也是柔然人,名喚阿伏干提妹,乃柔然貴族,亦是下一任大祭司人選,伊娜兒對她悉心教導多年。

聞言,乞溪普根面色微變,大祭司想了一想,未答,卻問:「聰慧的阿伏干提妹,牛羊繁衍於草原,此乃善亦或惡?」

阿伏干提妹答道:「乃善。」

大祭司溫婉一笑,再問:「善不容於惡,惡不駕於善,此乃何故?」

阿伏干提妹歪著腦袋,細細一陣沉吟,答道:「即若光明與黑暗,光明之源乃黑暗,黑暗必然湧現光明。光明即善,黑暗即惡,互不交融而黑白相對,如此……」說著說著,眸子驀然一亮,歡聲道:「此地並非草原,是以未有牛羊。」

大祭司面帶微笑,讚許的點了點頭,轉念時,卻不知想到甚,眉頭微微皺起來,心中困惑也愈來愈盛,柔然人與匈奴人俱信奉薩滿教,羯人亦同。羯人原本乃是匈奴人的奴隸,自阿胡拉天神東來,在神明的指引下,羯人將善惡深存於胸,繁衍生息,逐漸強大,從而一舉脫奴。然則,為何他們強大後,卻將惡念散播於這片土地?莫非,莫非,他們所信奉者已然改變,安哥拉,安哥拉……

一想到黑暗與罪惡之神安哥拉,大祭司猛然回頭看向東面,仿若得見血海翻滾,罪孽正無邊蔓延、吞噬一切,渾身不禁輕輕顫抖起來,握著聖焰權杖的手指亦隨之戰慄。恰於此時,蹲伏於角落的黑犬彷彿感觸到大祭司的彷徨,眼中赤光乍露,按著雙爪低低一聲咆哮,繼而,吐出腥紅的舌頭,舔了舔大祭司的手背。

靜伏,湮寂。大祭司煥散的瞳孔逐漸回聚,額角滲滿了細密汗珠,金色的髮絲粘於臉頰,腮畔隱約可見餘悸猶存。須臾,閉上了眼睛,緊緊的握著權杖,默默喃念:「至高之神,普天之神,創世之神,司法之神,仁慈之神,虔誠的伊娜兒,迷途的伊娜兒向您禱告……」此時的她,無比柔弱。

半晌,大祭司睜開眼睛,無盡迷茫一閃即逝,看向窗外,只見乞溪普根與阿伏干提妹面帶驚色的看著她,便笑了一笑。乞溪普根見大祭司笑容依舊讓人如沐春風,心中微微一松。阿伏干提妹猶欲再問,卻見遠遠的天邊,奔來一道黑線,漸而,愈演愈烈,轟隆隆的馬蹄聲蕩滌寰宇。

「希律律……」

「敵襲,速撤……」

「唷嗬,唷嗬……」

霎那間,馬隊騷亂不堪,戰馬不住揚蹄嘶哮,騎士首領勒著馬,大聲呼斥,漸而,拔出了雪亮的彎刀,調頭奔向西面,引領著三百騎竄向小山坡。

「速速護衛大祭司,速速護衛大祭司……」乞溪普根大聲叫著,來回奔竄,然卻無人理她,或許在這群騎兵心中,大祭司早日亡於漢人刀下,他們亦好早日回稟單于元輔,然若教他們親手弒殺大祭司,他們尚無此膽。

稍徐,乞溪普根無奈之下,只得風一般回插馬車,邊奔邊叫:「大祭司,大祭司速避……」

「勿需擔心。」

大祭司看了一眼車旁瑟瑟發抖的阿伏干提妹,伸出溫暖的手,撫了撫她的頭髮,待阿伏干提妹鎮靜下來,這才對神情焦急的乞溪普根笑道:「來者,並非漢人。」

遠方黑線越滾越粗,一干護衛騎兵正在西面據高眺望,顯然,來的若是漢人騎兵,他們定將棄大祭司而逃,乞溪普根急道:「大祭司,此地已屬兗州,來者定乃漢人!速速護衛大祭司!」言罷,「唰」的一聲,拔出腰刀,眾白衣女子隨即拔刀,環圍著馬車。

大祭司搖了搖頭,笑容裡帶著莫名的悲哀,輕聲道:「風裡,瀰漫著血腥與罪惡,來者絕非漢人。」說著,看向簇擁成一團的羯人騎兵,淡然道:「如同他們一般。」

「血腥與罪惡,如同他們一般……」阿伏干提妹扭頭看向風中的羯人騎兵,眸子一眨、一眨,神情有所思。

少傾,數千來騎奔至近前,內中飄著兩面黑旗,一者乃狼,一者乃鷹,確是匈奴騎兵。正欲逃走的羯人騎兵迎上前去,互相吆喝著,滋意的叫囂著,彎刀揮來繞去。

大祭司道:「且去問問,他們從何而來?」

「是,大祭司。」

乞溪普根將刀歸鞘,奔向嚷成一團的騎軍,須臾,去而復返,沉聲道:「回稟大祭司,他們自襄國而來,聽聞途中擊潰了一群漢人騎兵,斬首數千。」

「漢人騎兵……」半晌,大祭司挑簾而出,孑立於轅上,看向越奔越近的匈奴騎兵,但見人人披著皮甲,背負箭囊,血光縛於他們的臉,深纏他們的眼,在他們的馬脖上,掛著一顆顆帶血的頭顱,有老有幼,有男有女……

……

「嗚,嗚……」

千里荒煙,風聲如鬼哭。

李依儂貓在草叢裡,手裡捉著一把小弓,箭已臨弦,弦如滿月。木製的箭矢指向草叢深處,在那裡有一隻碩大的老鼠,正瞪著麻豆大小的眼睛,悉悉索索的前進。她的臉蛋漲得通紅,眸子一瞬不瞬,緊盯著老鼠細長的尾巴。

「嗖!」

崩弦輕響,木箭飆射,殊不知,那老鼠極其精靈,猛地一竄,竟然躲過了一箭。繼而,回過頭來瞅了一眼李依儂,「吱吱」叫了兩聲,抖著鬍鬚,扎入草叢深處,三晃兩晃即不見。

「唉……」

小依儂苦喪著一張臉,把木箭拾起來,按著膝蓋直起身子,四下一看,只見半人高的草海里,到處都匍匐著人,有死的,亦有活的,亡者正以肉身肥沃著這片土地,生者正在這片草海中苟延殘喘。數日前,流民大軍遭逢劫難,被一支胡人騎軍追殺百里,她與義兄失散了,前方乃是何處?如今身處何地?若往西行,可能入豫州?已然無糧裹腹了,死亡是否便是腐爛?義兄所上蔡,是何模樣……

李依儂怔在風裡,而此秋風,令人窒息。她想娘親了,亦思念義兄,小小的腦瓜里鑽滿了疑問,如斯年幼,即已覺生存之疲憊。

「蛇,蛇……」驀然間,身側傳來驚呼。

小依儂扭頭一看,草叢裡鑽出一個光屁股小男孩,比她年長兩三歲,正跳著腳亂竄,在其身後,隱隱有條黑線疾速匍游。見得此景,李依儂眼睛豁地一亮,揚著手中木箭,跟著黑線疾追。她跑得極快,衰草在低伏,黑線愈來愈清晰,哇哦,好大一條蛇……

「簌!」小依儂飛起來了,雙手握著木箭,朝黑蛇扎去。「嘶!!!」木箭穿透蛇身,將黑蛇盯在泥草中。焉知,木箭並未扎中七寸,那蛇吃痛之下,猛然回首,張開血口獠牙,朝小依儂咬來。小依儂腦袋一歪,避過蛇嘴。黑蛇一擊未中,正欲扭頭再來。小依儂飛快的拔下簪子,照準蛇首猛力一紮!

「噗……」一聲悶響,簪子扎穿蛇首。奈何,黑蛇猶未死,長長的蛇尾將小依儂纏裹,力道極大,擠得小依儂面脹若紫,眼睛也漸漸突起。

「啊,啊啊……」便在此時,光屁股小男孩舉著一塊尖銳的石頭奔來,狂呼著,朝著黑蛇七寸部位,死砸,亂戳。不多時,即將黑蛇戳作兩斷,殷紅的蛇血濺了小依儂滿臉。

「呼……」蛇尾漸漸軟下來,小依儂掙紮起身,喘了口氣,拍了拍手,沖著光屁股小男孩笑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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