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413章 寸道血辟

陳留,大戰已畢,滿目瘡痍。

朔風燎原,沿著漫漫草海一路斬,狀若推濤疊浪。每當風勢凜烈,即見得內中橫七豎八的躺著屍體,有仰面朝天者,有四肢不全者,亦有無頭斷身者,無一例外的是血跡皆已涸,面紫若重棗。

「呱,呱呱……」

一群楚鴉由北而來,黑壓壓的塞滿了蒼穹,凄厲的叫聲撩雲貫日。陳留輪番大戰二十餘日,草野無邊橫屍、山丘縱橫伏體、河流蜿蜒漂顱,而此恰乃食腐者的樂園,它們追逐著濃鬱血腥,翻過了文石津,躍過了延津亭,飛過了封丘,直抵陣留城,一路南飛,一路遇伏屍,一路飽食。

人間兵戈造煉獄,恰為血鴉築盛筵。

六月十六,麻秋提五萬大軍由魏郡入陳留,一路摧城拔塢,勢不可擋。敵軍來勢洶湧,韓潛卻並未怯戰,一面收攏南逃之民固城,一面傳檄虎牢關韓續,雍丘曲平,令二人遣軍來戰。待麻秋即將兵臨城下之際,韓潛並未據城固守,親率兩萬守軍,背城一戰。

是日,連番三戰,各有勝負,麻秋見韓潛果然不負盛名,一時難勝之下,遂命其弟麻橫率輕騎八千,繞走陳留,鋒抵雛陽,意欲亂韓潛於內腹。焉知,麻橫將將經由蘭考渡過雒水,即遇曲平與羅環正行北上,兩軍乍逢於野,不由分說立即開戰。

自王敦之亂後,劉濃得石頭城兵甲輜重,武裝豫州全軍,而雍丘所屯即乃王敦舊部,俱為精銳悍卒。是戰,麻橫輕騎難敵白袍精騎,橫野潰敗,丟屍千餘,倉皇回逃。曲平與羅環一路追殺,待至陳留南部,共計斬首兩千有餘。遂後,韓潛勒令匯軍,得軍三萬,邀戰麻秋。

麻秋征伐多年,亦非易與之輩,當即點兵接戰,兩軍鏖戰於陳留北境,直殺得天昏地黯,金鼓震天。正當雙方呈焦灼態勢之時,韓續率五千精步突現於陳留西北,眼見兩軍交戰正烈,韓續未予思索,瘋狂插向麻秋右翼。

是戰,麻秋右翼潰爆,繼而衝撞中軍,險些全軍盡潰。幸而,麻秋死固中軍,硬生生撐至落日西下,兩軍罷戰。至此,韓潛三路齊匯,麻秋也收卻輕視之心,兩軍逢日即戰。

忽一日,麻秋接獲洛陽烽騎來信,繼而,心神大變,命人連夜復灶,佯裝大軍壁壘,並趁夜北撤,一路西進洛陽,一路北撤河內,一路回返魏郡,自己則親率萬五步騎,以抗韓潛追擊。果不其然,韓潛也已獲知洛陽大捷,並且揣知麻秋意圖,但韓潛卻並未分軍追擊,麻秋欲逃,他卻欲將麻秋截留於此。

次日,韓潛以洛陽大捷鼓宣全軍,奮勇殺敵,一戰,敗麻秋於陳留北,復戰,敗麻秋於封丘,再戰,敗麻秋於延津亭,直直追至文石津,拋屍百里,斬首近萬。至此,韓潛尚未罷休,一路北上,直抵魏郡盪陰,拔關摧城,所向披靡。

待至安陽,麻秋收攏殘軍固城死守,韓潛見安陽城堅,再三思擢之下,勒軍回蕩陰,途經鶴壁,見鶴壁要塞空虛,當即轟取鶴壁,且命北宮率八千精銳駐此要塞,自提大軍守盪陰,二者呈犄角之勢。其後數日,見麻秋未予動彈,復親攜萬軍南下,回歸陳留。

至此,陳留之戰畢。韓潛盡展名將之風,面危不亂、審時度勢、見利不圖,前後斬首近兩萬,此功尚不算甚,唯其襲取盪陰,奪得魏郡重鎮,將豫州所屬北擴兩百里,且與滎陽郡連作一氣,盡解滎陽西北之憂,足譬洛陽大捷。

而此刻,洛陽之戰亦隨即落下帷幕,麻秋雖敗卻並未一敗塗地,其部,五千入洛陽,八千入河內,尚余萬餘守安陽。因此,一舉攪破劉濃意圖。洛陽難得,河內難入,成都侯不得不勒軍罷戰。

當作別洛陽時,李矩騎著高頭大馬,馬蹄南去人北望,一步三回頭,老淚縱橫,捶胸搗腹。在李矩的心中,洛陽乃是天下之中朔,社稷之屋脊,其人年已老邁,唯願在有生之年,可再入洛陽,不想,終究乃是夢一場。

看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李矩,成都侯感同身受,當即苦勸:「李司州,洛陽已無民,得之幸甚,不得亦奈何。再則,如今既得盪陰與鶴壁,滎陽西北危勢頓解,李司州大可休民養憩,復待來日,定可一戰而功成,屆時,司州若得洛陽,劉濃定取平津關以控河內,復取函谷關以制劉曜,從而盡卻洛陽之憂!」

「唉……」李矩一聲長嘆,轉念思及,至此而後,滎陽即安,再不若往年,每逢大戰來臨,他便需勸民逃入山林,那滿山滿野的流民,那悲涼倉皇的面孔,一幕幕閃過眼前,令人扼腕痛煞。

稍徐,李矩捋了捋須,定定的看著劉濃,沉聲道:「若得洛陽,此生足矣!若得洛陽花繁柳復,李矩縱死亦無憾也!」言至此處,又回頭看了一眼遠在天邊、近在眼前的洛陽雄城,心中百感交集,用力的拽緊腰間劍柄,正色道:「昔年,往事盡散。而今,李矩自知,天命不久矣,若有朝一日,殘軀可入洛陽,李矩有一事,願與君謀。」目光如炯。

劉濃聞言一怔,心中肅然頓起,暗忖:「莫論李矩何如,其人自北抗胡酋以來,從未言退,而此,足以使人敬佩!」當即,沉聲道:「李司州但講無妨,劉濃洗耳恭聽。」

李矩眯著眼睛,掃過身前身後一望無際的大軍,復看了看英姿勃發的白騎黑甲,心中忽憶往昔,自己也是這般年少英為,而今卻垂垂老朽,不由得悲中從來,默然一嘆,面色卻極其肅穆,聲音亦沉穩:「時至如今,李矩雄心已薄西山,唯願他日成都侯若取洛陽,可容李矩復志。若是如此,暨待李矩亡故,滎陽願托於成都侯!」

說著,閉了閉眼,仰面以待風來,掀起花白鬍須,聲音幽幽:「尚有一願,常聞人言,江南,煙雨柳,白畫牆,卻不知江南煙柳可譬洛陽,亦不知白畫牆乃是何樣?若李矩可復洛陽柳,成都侯可願攜李矩之魂入江南,一較長短!」

劉濃深吸一口氣,嗡聲道:「待得兗州戰畢,定可制二胡以終年,屆時得暇,李司州何不自入江南一觀?」

「哈,哈哈……」李矩豁然一笑,神情卻帶著難言的悲涼,須臾,轉首看向南,眼光晶亮,半晌,搖了搖頭,惻然道:「此身,已融洛陽,難入江南。瞻簀,他日且告知茂猗,李矩悔也,李矩不悔也。人浮於世,恰若草木一春,春來疊翠,秋來蕭黃。諸此種種,不過,身難由己,四字而已。」

「李司州!」劉濃胸中翻滾如海,難以言語,唯有挽起雙手,朝著花須飄飄的李矩沉沉一揖,身上甲胄鏘鏘作響。

「罷罷罷,瞻簀雄姿矯健,何需聞此糜糜之言,就此別過,他日再逢!」李矩朗朗一笑,朝著劉濃揮了揮手,而後,深深看了一眼洛陽,勒轉馬首,向東疾馳。

冷風貫甲,劉濃肅殺於風中,凝目看著李矩大軍漫於東天一線,良久未言,李矩此言恰似一針見血,莫論江南繁花簇煙雨,倆人皆已困心於北地,李矩難捨洛陽,在劉濃心中,何嘗不是如此。自入北地以來,玉冠寬袍著身,嫌輕,溫柔嫙旎眷顧,難駐。縱使匆匆歸江南,卻又念及上蔡,待至上蔡,復又思念江南。霎那間,疲憊層層襲來,教人情不自禁的閉上了眼。

「嘿……」一聲嬌喝,響在耳邊。

劉濃睜開眼來,即見大紅披風翻飛層展,荀灌娘策馬於身側,面帶不屑。成都侯裂嘴一笑,繼而,吸了一口氣,徐徐於胸中環環一盪,一夾馬腹,飛雪穿雲插電,縱向軒轅關。

待入許昌,稍歇兩日,整頓三軍,將戰果傳檄豫州各郡,從而安定人心,並命郭璞召令宗屬各塢遣曲至上蔡,拔上蔡青壯營三千,組成輜糧護軍,一道轉戰兗州。復率軍萬五走陳留,命劉胤督守潁川關隘,再令偵騎火速南下,一者往東,奔迎摯瞻,一者往西,前迎桓宣。

秋風起,秋風明,時令已至七月二十八。

「呱,呱呱……」漫天楚鴉盤盪四野,成群結隊的黑鳥鑽入草叢撲噬陳屍腐肉。不時得見鳥群撲翅爭搶,俄而,瘦弱的黑鴉將將啄起一枚眼球,正欲吞入腹中,不料,身後勁風疾卷,一隻碩大的同類撲翅斬來,鐵翅猛地一扇,即將它扇入泥土,雙爪死力一蹬,即將它踢得高高飛起,繼而,那鳥銜起泥土中的眼球,咕嚕一聲吞入腹中。滿意拍了拍翅,斬疾向天。

「嗖!」

恰於此時,一箭疾插,撕風裂雲,正中大黑鴉之腹,即見那鴉撲騰了兩下翅膀,奈何內腹已被中穿,悲鳴一聲,歪歪斜斜墜向地面。璇即,一騎西來,翻雲裹風,猛地抬槍,將黑鴉扎於槍尖,繼而,格格一笑,舉著槍回奔。殊不知,如此一來,卻惹怒了滿天黑鴉,頓時,黑雲怒卷,撞向來騎。

「唉呀,呀呀……」孔蓁眸子瞪得老大,赫得花容失色,揚著長槍狂奔。黑雲不舍不棄,跟著馬屁股疾追。

「轟隆隆,轟隆隆……」便在此時,西天暴起雷鳴如潮,漸而,愈滾愈烈,直若天崩地傾,稍徐,西天一線的荒煙草海中,滾出一道白線,越滾越粗,鋪天蓋地。

漸行漸近,突聞一聲暴吼,璇即,箭雨漫天怒射,「嘩啦啦……」、「呱呱呱……」、「撲簌簌……」偌大的黑雲經此一射,瞬間薄了一層,繼而,漫天黑雲見勢不妙,調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