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408章 掘墓迴風

落日滴血,塗染蒼穹。

一路往西,日蘊輝耀槍尖,縱抹披風,劉濃騎在馬背上,肩後的白氅浮著波紋深紅。大軍上方,鷂鷹高懸,時而穿風裂雲,倏而盤雲斬日。成都侯未著鐵盔,面西逐日,神情冷凜,目光深沉。心中卻起伏難平,敵軍銜尾於三十里外,若欲一勞永逸,全軍尚需從速。

「傳令,三軍從速,日落不歇營,南折,直抵迴風谷!」

「諾!!」

……

大河怒滾,落日墜入河中,唰下滿河艷光。

李矩攜兩萬大軍沿河急追,額角爬滿汗漬,面上神情焦急。滎陽軍十之七八皆乃步軍,經得數十里急行,沉重的喘息聲盪滿三軍。不時見得,有人柱槍喘氣,軍中校令則賓士來去,大聲呼喝。

大將騫韜扭頭看了一眼綿延長龍,眉頭緊皺,嗡聲道:「將軍,我軍已然奔行兩個時辰有餘。士卒體難為繼,莫若就地暫歇,待力稍復,再行西往!」

紅日迷眼,李矩抹了把臉,以手背擋了擋日光,眯著眼看向遠方,但見大河翻浪若龍騰,但已至迴旋轉彎處,突起數十里平原,右面乃斜坡,南高而北低,確乃戌營上佳之地,神情便有些猶豫。

這時,騎將段秀打馬而來,滿臉滾著汗珠,扯出脖布胡亂一拭,槍尖挑向北,指著遙不可見的洛陽城,喘氣道:「將軍,我軍疾行於野,洛陽卻未行攔截,由此可見,確如成都侯所言,城中大軍已然盡出!莫若……」說著,舔著嘴角,嘿嘿一笑。

而此一笑,令李矩心中咯噔一跳,暗忖:「若可奪洛陽,李矩縱死何妨!」想著,想著,眼睛越眯越細,中目吐光,踏著馬蹬的腳微微顫抖,以至於身子亦隨即輕顫,繼而,嘴角兩邊慢慢勾起,稍徐,便欲揮手呼喝。

「將軍,不可!」

卻於此時,但聞騫韜驀然一聲沉喝,李矩怔住,手掌頓於半空。便聽騫韜冷然道:「將軍,夔安乃何人也?石胡之智將也,縱使洛陽大軍盡出,亦必存自保之力!再則,洛陽城堅,非數倍不可取!如今,我等若揮軍往北,唯恐取城不得,反遺戰機!故而,成都侯有言,若我軍兩日未抵軒轅關,洛陽不可得!」

段秀拖槍轉馬,皺眉道:「夔安足智多謀,確非易與之輩。成都侯驍勇擅戰,入北以來,未嘗一敗,若言戰而勝之,段秀信也。然若言取洛陽,恐其託大矣!是故,我等往西,亦或往北,有何差別?何需捨近求遠?」

「非也,非也!」

騫韜目中精光閃爍,眯著眼睛看向越墜越低的落日,神情肅然,聲音極沉:「若可將胡人大軍盡折於野,屆時兩軍合聚,鋌戈北擊,復取洛陽,又有何難?」言至此處一頓,深深的看著李矩,嗡聲道:「將軍,曾記昔日韓潛取洛陽否?」

此言一出,李矩與段秀俱驚,昔年韓潛取洛陽,便是圍城打援,盡潰四方來援之敵,而後,攜大勝之勢團圍洛陽,強力取之!半晌,李矩瞪大著眼睛,張了張嘴,喃道:「莫非,成都侯之意,乃盡殲胡酋於野乎?」聲音輕顫,實難自信。

「然也!」騫韜豁嘴一笑。

「若是如此,理當全軍從速!」段秀神采煥發,面顯亢奮之色,揚著長槍,嘴唇顫抖。

李矩猶怔,拉著韁繩的手,顫若抖篩,良久,良久,鎮定下來,暗一咬牙,看了看天,冷聲道:「吾觀天色,今夜定將浮月!就地歇營裹腹,兩個時辰後,大軍開拔,月夜行軍,直指軒轅關!」

「諾!!」

……

落日湮盡最後一縷餘光,四野一片茫茫。

朔風掠過草海,扯得旌旗翻卷裂響,馬鳴風嘯之際,六萬大軍漫野填蒼,方園十餘里,塞滿人頭與弓刀。馬蹄踏過,草海為之靜伏,三軍行過,將草海犁作平地。石興融身於大軍之中,身側矯將環圍,不時聽聞雄壯的「唷嗬」聲盤旋來去,暗覺天地乾坤皆存於一掌之中,不可一世。

待至一片斜地,徐光勒住馬,搭眉瞭望草海中零亂的痕迹,稍徐,打馬而回,笑道:「世子殿下,將不以怒興兵,帥不以疲行軍。我軍追擊已然一日,理當宿營於此,整軍備來日,一擊破敵。」

石興想了一想,淡然道:「長吏所言甚是,劉濃傾力逃竄,士卒必疲,軍心必失!我軍當銜尾鎮之,以已之長,取彼之短。彼時,一戰而功成!」說著,大手一揮,喝道:「傳令三軍,背風歇營,靜待來日,南奪軒轅關!」

「諾!!」

「唷嗬,唷嗬……」

……

豎日。

天將放曉,星月黯褪,紅日初升。

經得終夜疾行,劉濃引軍至迴風谷外,將將紮下營盤,即召諸將於帳,半個時辰後,眾將魚貫而出,面色冷然若鐵,腳步亦落得極沉,一踩一個坑。遂後,劉濃未有休歇,騎著飛雪漫行於朝日中,身側隨著紅筱與炎鳳衛。

迴風谷,方園五十里,呈「凹」字型,廣口內狹,東西稍高,南北略低。由外視內,不見谷勢,難辯高低。漸行漸入,方可覺察其勢。而此地,便乃劉濃與荀娘子計定之所。

薄霧繚繚,纏繞著遠方老柳梢,打馬而至近前,突聞啾鳴聲,抬頭一瞧,只見樹丫處築有一巢,幾隻不知名的雛鳥正伸長了脖子嘰嘰亂叫,稍徐,天邊飛來兩點小黑團,漸而,愈來愈大。

「鶯,鶯……」兩隻黃鶯比翼齊飛,待見了樹下的人與馬,啼聲急切,卻不敢輕易靠近,來回翻斬。

「嘰,嘰嘰……」雛鳥不住呼喚。

「鶯!」

驀然,一隻黃鶯疾旋而下,雙爪一探,朝著劉濃當頭便抓。劉濃大手一揚,將黃鶯揮出丈外,復見另一鶯夾面襲來,神情微驚,勒馬後退。「鏘!」紅筱撤劍在手,揮手欲斬。

「且慢!」

劉濃搖了搖頭,將紅筱制住,遂後,勒轉馬首,朝谷外營盤奔去。紅筱歪著腦袋一瞅,見兩隻黃鶯已鑽入樹叢,內中嘰鳴如潮,微微一笑,策馬追上。

稍遠些的地方,荀灌娘勒馬於小山坡,將此景盡落眼中,嘴角一翹,淡然一笑,繼而,一聲嬌吒,水泄而下,將劉濃截於營門口,秀足踏蹬,人隨馬起,嬌笑道:「心若未靜,不妨登高遠望,興許,可解其惑!」

大戰將起,成都侯內心確若煮海,難以言平。聞聽此言,嘴角微裂,斜勒馬首,慢慢縱向小山坡。荀灌娘驅馬於一側,嘴角微彎,似笑非笑,眸中神情,冷沉若淵。若言年歲,兩人俱乃二十上下,而此一戰,將定數萬人之存亡。

迴風谷,勢必血河汪洋!

……

紅日慢騰騰的爬上了小山坡,斜掛於老樹之顛。山坡的背面,乃是一望無際的人海,內中僅見波濤疊浪,卻鮮聞人聲。老弱婦孺位於人海中央,相互挽攜,蹣跚而行;精壯漢子手持柴刀、鐵鐮、長鋤、木槍等物,徘徊於兩側;前鋒則乃數百精騎。

「蹄它,蹄它……」

鋒騎之首,乃是一名黑衣人,斜打長二劍槊,冷麵冷眼冷唇。在其懷前,尚有一名小女孩,身著粗布衣裳,腳穿麻草編織的小鞋,淺淺露著玉嫩的腳指頭。

由青州一路往西,數萬人的流民大軍每況愈下,待至東平郡,已然不足萬人。其間,一部往南,投徐州而去;一部逃回青州,奔向廣固;尚有數部,見前路茫茫而心灰意冷,紛紛落腳於千里荒村,靜待天命,苟延亦或滅亡。

謝艾身穿鐵甲,內中凹凸不平,左肩尚餘一截箭簇,恰好卡在舊孔中,懶得拔了,正好擋住破洞。待至山坡上,回望一眼人海,復挑眉看向西方,只見霧氣盎盎的荒原上,突顯一片樹林,其中仿若得見炊煙。

「義兄,煙,煙……」李依儂指著林中徐徐青煙,輕聲叫著。她已有兩日未食了,肚子餓得咕咕叫。

「煙,烽煙,人煙……」謝艾裂了裂乾涸的嘴唇,深吸一口氣,斜揚劍槊。緊隨其後,身後精騎紛紛揚槍,萬眾人海霎時一靜,頓步不前,齊齊抬目望向斜坡上的騎士們。此乃遇敵信號,回過神來的人群,猛然一縮,向內腹擠作一團,兩側精壯漢子瞪圓了眼睛,捏緊了各式兵器,身子微彎,呈防禦態勢,又若欲擇人而噬。

「依儂,且靜侍,未得令,不可出聲!」

謝艾跳下馬來,將小依儂抱下來,藏在草叢裡,繼而,翻身上馬,回過頭來,朝著草叢中的小腦袋笑了一笑。璇即,猛然一揮槊,風馳電掣般插下山坡。

「蹄它,蹄它……」

風聲嗚咽,馬蹄雷動。愈行愈速,漸作風裂。

小半個時辰後,林中突地竄出數十騎,發瘋一般亂奔,嘴裡則吼著野獸般的叫聲。小依儂緊緊的捂著耳朵,渾身不住痙攣,此乃胡語,風中藏著的胡語,自她們往西逃竄,一路皆遇胡騎。因此,義兄一路廝殺,一路奪糧。

「呼羅嚕,呼羅嚕……」凄厲的叫聲,如夢魘一般鑽入心靈,深纏神魂。小依儂的手太小,遮不住風裡的聲音,只得蜷縮起來,緊緊的抱成團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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