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405章 非吾族類

朔風飛揚,裂得中軍大纛嘩嘩作響。

洛陽城西,孔蓁斜打丈二長槍,眯著眼睛回望大纛,一眼望去,但見鐵甲排雲,長槍如林。彤日斜掛於東天,盪下層層光蘊,輝著雪亮的槍尖,綻射出萬道寒光。寒槍映寒甲,光芒簇城,逼得人情不自禁的將眼睛眯作一條縫。

將近秋,霧瀾深重,旌旗飄揚於雲海中,凜風乍來,滾起黑浪如龍。肅殺,兩萬大軍兵臨城下,卻無人一出聲,冷若鐵鑄。唯余健馬緩緩的刨著蹄,輕輕的噴著響鼻。

「嗚,嗚嗚……」撩戰號角響起,三軍爆起一團大吼,聲若雷鍾,蕩滌天地寰宇。奈何,半盞茶後,對面的洛陽城卻無半點動靜,狀若死寂。

少傾。

「蹄它,蹄它……」

沉重的馬蹄聲響起於全軍右翼,冉良頂盔貫甲,倒拖著八面劍槊策馬出軍陣,斜斜瞅了一眼高大的城牆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繼而慢慢加速,漸而愈來愈烈,風馳電掣般撞向洛陽城。僅一人而已,氣勢卻若千萬人。

「希律律……」

待至城牆下五百步外,高高勒起馬首,人隨馬起,槊鋒指向城牆上,縱聲吼道:「夔安,胡蠻也,何在?」

「夔安在。」

城牆上響起一個懶懶的聲音,繼而,有人從箭剁口冒出個腦袋,年約四十有許,油頭粉面,頭頂光禿,梳著兩縷小辮,中目開闔,睿智內斂,笑嬉嬉的看著城下鐵塔般的雄將。此人,正是石勒帳下左司馬,十八騎之夔安,素來多智。

冉良一見夔安,雙目圓瞪,勒著大黃馬團團打轉,劍槊斜指夔安的光腦門,嘴裡則大叫:「夔安!汝亦乃石勒十八騎,素來擅戰,惡名久享,如今據七萬大軍欲犯我潁川,為何卻龜縮不戰?莫非,畏懼我家將軍爾!」

「汝乃何人?」夔安不為所動,笑眯眯的問。

冉良拖槊轉馬,放聲喝道:「吾乃鎮西將軍府騎都尉,冉良是也!速速開城一戰,如若不然,且自削頭頂毛髮,作龜首爾!屆時,吾當取之,朝作酒瓮,宿作球!」言罷,一提馬韁,縱前三百步,高舉劍槊,奮聲咆哮!

「哦,放箭!」夔安裂了裂嘴角,眼底閃過一絲寒光,揮了揮手。璇即,城牆上爆射一團烏雲。

「簌簌簌!」箭雨漫天,撲拉拉扎向冉良。

「驁……」

冉良狂吼一聲,勒馬便奔,邊奔邊揮舞著劍槊挑箭。待回歸本陣,馬屁股插了一箭,背心中一箭,左肩中一箭,幸而,全身著重甲,未傷及根本。神情卻極其無奈,朝著中軍大纛下的荀灌娘搖了搖頭,勒馬入陣。

荀灌娘秀眉緊皺,夔安南來即入洛陽城,據七萬大軍遙顧四面八方,不戰亦不退,卻硬生生拖住了整個西線。荀娘子自知,西線乃全軍之精銳,兩萬餘白袍盡在此地,而劉濃意圖乃速戰速決,從而提軍入陳留背插麻秋,待斬掉麻秋,火速入兗州。

是故,她揮軍出軒轅關,於洛陽城下撩戰已有十餘日,奈何,夔安據城不戰。於是乎,洛陽城西演繹著上千年來,最為荒誕怪異的一幕,兩萬三千白袍圍住了七萬雄城,且每日哮城!其間,呼延謨意欲偷襲後背,反教白袍輾了個落花流水,再不敢來。

「夔安!」

荀灌娘冷冷瞥了一眼雄偉的洛陽城,復看了看身後小山坡,白袍海洋簇擁著一團血紅,那是劉濃的炎鳳親衛,此戰她是主帥,成都侯亦將聽令於她。隔著茫茫人海,她恍似看見了成都侯劍眉微皺,嘴角尚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,心中愈發羞怒,提了提馬韁,叫過傳令兵,細細一陣吩咐。

「蹄它,蹄它……」

稍徐,傳令兵背插令旗飛躍於大陣中,待至左翼,高聲道:「孔都尉接令!」

「令在!」孔蓁拖槍而出。

傳令兵嘴角一彎,神情怪異的從懷中摸出一團物什,迎風一展,高聲道:「奉荀帥之命,孔都尉上前撩戰!」

「諾,諾……」孔蓁怔住了,此物乃女子衣衫,尚且乃是褻衣,一縷縷,一絲絲,隨風招展,色彩鮮艷。當即,皺了皺眉,擰著那輕飄飄的一團,忍著羞澀抖了抖,順風一揚,既而,槍尖挑中小褻衣,撇了撇嘴,策馬狂奔,去勢若電。

待至城下亦不勒馬,揚著小褻衣,拉起滾滾黃龍來回瘋跑,嘴裡則嬌聲叫道:「夔安,賊禿爾!速速開城一戰,如若不然,且著此衣!吾觀汝相,面白眼細,體態妖嬈,若著此衣,定然美賽羅敷……吾若乃汝,勢必顛顱來陣前,夔安,夔安,莫非汝乃……」長長一段羞辱之言,聽得城上的胡甲眉抖嘴裂,城下大軍哄然。

即有胡將嗡聲道:「左司馬,是可忍,孰不可忍!敵不過兩萬餘,我軍乃其數倍,何不開城一戰,以雪此辱?」

「左司馬,我等請戰……」

「左司馬,此乃奇恥大辱也……」

耳聞亂七八糟的請戰聲,夔安嘴角一陣亂抖,猛地一拍箭壁,冷聲道:「休得多言,閉城不聞。若有言戰者,斬!」言罷,冷寒著一張臉,簌地轉身,按著腰刀,捺步徐行,牙齒咬得鐵緊。

「左司馬……」

這時,一群人蜿蜒而上城牆,繞過箭樓,朝著夔安行來。為首者高額凸鼻,目似魚珠,嘴薄若一線,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。夔安見得此人,眉頭一皺,快步迎上前,按著左胸,彎身道:「夔安見過世子殿下。」

「左司馬何需多禮。」石興微微一笑,引著一群人走向箭剁口,俯視城下大軍,待見孔蓁揚著小褻衣,翻飛於馬背上,好似亂蝶穿花,神情一寒,冷聲道:「此乃何人,安敢如此!」

隨軍長吏徐光恭聲道:「常聞人言,江東之虎帳下有女將驍勇擅戰,一者乃潁川荀氏荀灌娘,一者乃汝陰孔氏孔蓁。」言至此處,探首細細一辯,低聲道:「此女,想必即乃騎將孔蓁!」

「夔安……女子亦不如爾!夔安……賊禿廝……」恰於此時,城下傳來陣陣嬌喝聲。

「孔蓁……」石興身材極其高大,當即按著箭剁口細細一瞅,只見孔蓁秀足踏蹬,高高揚起馬首,嬌小玲瓏的身子隨馬而起,面若銀瓜,眉似秋月,櫻唇一點,絳紅,最是那眼,媚中帶剛,恰若烈而難馴的焉耆馬,心中怦然一跳,嘴角揚起笑容,問道:「那荀灌娘可在?」

徐光瞥了一眼石興,心中冷然一笑,神情卻愈發恭敬,指著城下中軍大纛,輕聲道:「殿下且觀之,那大纛下披紅氅者,即乃三軍主帥荀灌娘,此女極其擅戰,乃江左名將。且聞人言,此女美若清陽,嬌若春花,實屬豫州一絕。」

「哦,奇哉,奇哉……」石興眼睛豁地一亮,間隔極遠,卻一眼即辯出荀灌娘,暗覺胸口燥熱,不禁扯開胸口衣襟,笑道:「人言江東之虎勇不可擋,殊不知,亦如昔日之東吳,得二美傍身也。有美存軍,尚堪力戰乎?」說著,摸著胸口,裂嘴淫笑。

徐光笑道:「殿下所言甚是,而今殿下攜七萬大軍入洛陽,吾觀敵陣不過兩萬餘,恰若往昔之赤壁……」言至此處,好似驀然思及一事,「啪」的一拍額頭,諂笑:「無巧不巧,城中恰存銅雀殿,此乃天意也!殿下當得此二美,夜薦枕席!」言罷,沉沉一揖。

「哈哈哈……」石興搓掌大笑。

「殿下!」

夔安再也聽不下去了,狠狠瞪了一眼徐光,冷聲道:「殿下可知,昔年赤壁之戰,結局乃何?」

「這……」石興笑聲嘎然而止。

夔安指著城下大軍,沉聲道:「殿下且觀之,此乃豫州精銳也。」復指炎鳳衛:「此乃江東之虎親衛,號曰炎鳳衛。」再指漫漫白袍:「此乃百戰百勝之白袍也,桃豹亡於此軍,冀保折於此軍,呼延謨鎩羽於此軍,縱若單于元輔亦敗於此軍!」

一提石虎,石興眼睛驟然一縮,冰寒漸漸爬滿了臉。

夔安瞅了瞅石興神色,心中默然一嘆,索性冷然道:「殿下,兵者乃國之大事矣。趙王傾大軍南下,其意在奪兗、青、徐三州,夔安屯軍於此,東可鎮滎陽李矩,西可拒此強軍。此舉,正乃困敵五萬於泥沼……」

「非也!」

徐光踏前一步,挽起袖子,朝夔安一揖,復向石興深深一揖:「殿下,左司馬所言甚是,然則,據偵騎回稟,滎陽李矩盡起兩萬大軍北上,觀其意,當在河內。河內守軍僅三千,若河內一失,糧道不保,我軍將不戰自潰矣!」

「嘿嘿……」夔安冷冷一笑,揮了揮衣袖,不屑地道:「李矩其人,心在洛陽,魂存洛陽,豈會北叩河內。其人縱入河內,又有何妨?屆時,吾遣一偏軍,即可伐之!」

徐光心底一沉,眼睛一轉,計上心頭,恭聲道:「左司馬彪勇,徐光敬而佩之。然則,徐光曾獲內信,荊、江二州已然遣軍北上,彼時,待援軍一至,江東劉濃即可提軍入陳留,左司馬屯鎮之意,不攻自破矣!」言至此處一頓,挑眼看向夔安,笑道:「左司馬乃智者,運籌千里未嘗一失,莫非不知乎?亦或,左司馬另存他意?」

「徐光!」夔安怒喝,眼睛瞪得渾圓,手則按上了腰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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