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395章 子夜四時

畫牆高高,小謝安掂著腳,不住上移。鶯雪扯著絲巾,隨其移而移。半晌,小謝安無可奈何,只得悵然一嘆,面露不愉之色,喃道:「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,吾不敵也。」

鶯雪莞爾一笑,答道:「然也。」

謝奕笑道:「阿大,何故不樂?」

小謝安撇了撇嘴,嘟嚷道:「眾皆觀之,為何獨謝安難睹?」

褚裒常與小謝安鬥嘴,從未嘗勝績,卻屢敗屢戰,當即便道:「諸君俱乃七尺男兒,唯安石不足四尺,諸君皆乃冠蓋英豪,唯安石尚乃總角鬥草。故而,不可觀之。」最後半句,搖頭晃腦,聲音拖得極長。

小謝安頓時怒了,稍稍一思,甩袖道:「標首草人亦乃七尺爾,鬥雞競戲亦乃冠蓋爾,吾不屑與同。」說著,挑著眉看向褚裒,意欲復來。

褚裒唯唯。

劉濃心中一樂,童心忽起,蹲下身來,拉著小謝安的手,笑道:「安石,此畫雖好,然,觀之易動神。再則,安石乃盛名雅士,諸位兄長並無他意,唯恐傷君盛德。」

「哦,盛德,盛德……」小謝安挺了挺胸,繼而,嘟了嘟嘴,定定的看著劉濃,輕聲道:「美鶴,畫中人為何肢體交纏,莫非,即乃陰陽循環乎?」言罷,眨了眨眼睛。

聞此一言,眾人皆驚,齊齊看向小謝安,神情各作不同。鶯雪不懂畫,卻知自家郎君懂,見朱燾目瞪目呆,不由得也跟著一驚,手中絲巾便軟了。於是乎,小謝安趁著眾人發獃之際,飛快的,狠狠的,多看了幾眼。

「哈哈……」、「格格……」諸君鬨笑,鶯雪掩嘴嬌笑。

已至午時,道寺邀請眾人入內用食。朱燾嫌室中香火繚人,遂命道寺擺案於枯松畔,眾人圍案而座。少傾,僧僮托著木盤魚貫而出,內置各式清素之食,俱乃山中野菜,芽黃葉綠,滿滿擺了數案。劉濃淺嘗其味,鮮嫩可口,細細一嚼,隱約有清新雨韻與林間芬芳。

食畢,一名僧僮快步而來,對道寺低聲耳語了幾句。道寺捧著雪毛麈彎了彎腰,笑道:「載余前,鐘山復得一景,乃應天地之靈運而自生,可為一絕。」

祖盛抹了抹嘴,指著畫牆,問道:「何景,可堪此畫乎?」

道寺微笑道:「各有擅場,孰難較高低。」見眾人生奇,合麈於掌,團團一揖:「此畫乃匠心描神,彼景乃神意自然,若言奇絕,當於此樹一般。」說著,指了指枯木逢春樹。

朱燾早已等得不耐,揮手道:「勿需多言,速速前往。」

當下,道寺引眾人沿狹窄的牆道走向寺外,邊走邊道:「此景原是山間一頑石,生於雜叢,不見其色,不見其姿。忽一日,天雷震寰宇,降雷束如虹。待雨歇雲開後,小道心有所感,孤身而往,恰見一仙,凌于山顛。近而察之,原是一石。」

聞言,劉濃微微一笑,眾人則大奇,腳下步伐隨之加快。這時,道寺卻腳步一頓,落在了尾後,待眾人踏出寺門,叫住劉濃:「成都侯,且留步。」

劉濃正欲跨門而出,當即頓步。

道寺抱著雪毛麈,迎前幾步,恭聲道:「成都侯容稟,小道竟忘一事,寺中有一人,昔日曾言及成都侯。小道左右思之,興許乃成都侯舊識。」

劉濃道:「哦,不知乃何人?」

道寺低聲道:「此人客居於此,乃因隱故,是以,尚請成都侯移步。」說著,彎身靜待。

劉濃眉頭一皺,想了一想,跨出寺門,請眾好友先行,自己隨後便至。而後,迴轉入寺,隨道寺而行。

牆道甚窄,道寺在前引路,左一彎,右一拐,越拐越深,既而,來至幽僻內院,劉濃細細一辯,乃是寺中待客之處,門前植著青松,陣陣花香透院而出。

道寺上前,拉著銅環扣了扣門,清脆的聲音迴響。

須臾,院內傳出一個聲音:「何事?」

道寺道:「有客來訪?」

「有客來訪?莫非是阿父?」

院內聲音嘟嚷著,璇即,「吱嘎」一聲門響,內中探出一個腦袋,睜著迷濛睡眼左右一陣瞅,待見了松樹下的劉濃,眼睛驀然一直,繼而,嘴角一彎,驚呼:「成都侯!」

「荀郎君……」劉濃微怔,此人不是別人,正是荀灌娘之弟,逃婚之荀羨。此時,整個建康城皆知,荀氏荀羨不堪為司馬女婿,故而,遠逃豫州,為何在此?

荀羨揉了揉眼睛,臉上笑容濃郁,見佐近再無別人,當即跳出院門,朝著劉濃深深一揖:「荀羨見過江東之虎,成都侯。」話尚未落腳,已然挺身而起,笑嬉嬉的道:「莫非,阿姐亦至?」說著,朝著左右牆道,探首探腦的輕喚:「阿姐,阿姐……」在其心中,阿姐與成都侯實乃一體,劉濃既來,阿姐當至。

「荀娘子未至,僅吾一人。」劉濃微微一笑,心思卻電轉如潮,暗道:「安伏於危,越是危險之境,越容易為人輕忽,荀氏不愧為謀士世家,竟將荀羨藏身於建康城外野寺。燈下黑,司馬氏若遣人往豫州,不締於南轅北轍,呵呵……」

道寺笑道:「果乃成都侯舊識,相逢於寺,即乃有緣。二位且慢續,小道告辭。」

道寺離去,荀羨見阿姐未至,神情微顯失落,漸而又神采飛揚的拉著劉濃入內,向劉濃講解內中致景,他在此地深居簡出,憋得已久,見人則驚,深怕被人捉回去,實與愴鼠於異,是以只得擺弄些花花草草,狀若盆栽,倒也各具其姿。

此時見得劉濃,荀羨便如見了親人一般,好生一陣絮絮叨叨。劉濃本不想理會,但其乃荀灌娘之弟,只得耐著性子聽荀羨不住傾訴:山風嗚咽,空雨無奈,愁緒滿懷……

稍徐,荀羨也不知想到甚,頓住話頭,神情頗是扭捏,紅著臉,搓著手,問道:「成都侯可曾見過尋……尋陽公主?聞阿父言,尋陽公主自幼跋扈,嬌橫無比,容貌猶勝賈,賈后……此,此乃真乎?」說著,眨著眼睛,面露緊張之色。

荀羨年方十四,是故稚氣尚存,劉濃聞其所言,即知此事乃荀崧之意,荀氏自持高門大閥,自是不願身為外戚。東晉初年,司馬氏嫁女已成愁,高門難入,低門不就,只得於中等世家中尋覓。荀氏過江即衰,恰乃中世。

「唉……」荀羨見劉濃不答,尚以為真如阿父所言,長長的嘆了一口氣,抑頭看天,幽幽地道:「其貌若陋倒也罷了,若其真乃跋扈之輩,荀羨,荀羨寧死不從,願為,願為玉石俱焚矣!」說著,以拳擊掌,來回徘徊,顯然在思索如何才能玉石俱焚。

荀羨懊惱,劉濃無奈。奈何幾番欲告辭離去,荀羨皆可憐兮兮的看著劉濃,央求稍作停留。少傾,成都侯細細一思,深覺此事頗有蹊蹺,但卻不知詭在何處。

這時,僧僮奉朱燾之命前來尋劉濃。

成都侯心中豁然一松,再也不顧荀羨愁眉苦臉的模樣,揮著寬袖出院,木屐敲著青石板,響聲又快又急。荀羨怔怔的看著猶自晃動的木門,再瞅了瞅院中孤零零的盆栽,抬頭時,恰逢一葉隨風飄來,輾轉而自在,心中驀然一動,眼睛咕嚕嚕一陣轉,撕下一截袖子遮住臉龐,疊手疊腳的竄了出來。

野寺融身於松林中,外看浮白一片,內中卻極大,尚有幾許側門。僧僮領著劉濃走廊竄巷,待至一處境地,青木小門虛掩,隱隱透著一蓬櫻紅,劉濃腳步一頓,從門內向外看去,只見門外有一株大紅喬木,根骨蒼勁,籠得數丈方圓,枝葉若紅掌,搖曳於風中,沙沙作響。

僧僮笑道:「此樹乃佛語,原本獨秀于山後野谷,世人難得一見。得道寺眷顧,命人移植於此。每逢風來,若棲身於樹下,沉神入其中,即聞佛語如絮。成都侯,不妨一試。」

劉濃嘴角微微一裂,佛語……紅槭樹而已,不過,如此姿容確乃罕見。復因身居木門縫隙處,故而,清風漫漫襲來,由然一烈,裂得袍角微微起伏,拂得身心清新舒爽,令人情不自禁的便想融身於樹下,枕聽風語。想了一想,朱燾等人尚在等待,豈可滯留,便笑道:「景雖好,卻非吾所向。」

僧僮雙手合什,笑道:「成都侯若喜,但且一聞。紅陽侯等人正行觀奇石,小道前往告知便可。」言罷,朝著劉濃深深彎身,繼而,轉身即去,嘴角帶著濃濃笑容。

佛入東土,寄身於道,如今五斗米道大行其勢,「佛」自不甘於後,是故,莫論道詩亦或這僧僮,皆不遺餘力的宣揚佛法。那天雷震神石,想必與那枯木逢春一般,俱乃人為!

劉濃自是不會去拆穿他,如今見得狀若華蓋的紅槭樹沙響於風中,心中竟好似真聞佛語,一派安然靜湛,輕輕的推開染著青苔的木門,嵌身於風裡。雖未逢秋,山間草木繁茂,不知名的野草青翠柔軟,木屐踩於其上,不聞聲。

漸行漸近,風漸微,幾葉紅掌飄落枝頭,打著璇兒眷眷飛,時而纏繞著青冠,倏而眷戀著袍角。

「落日出前門,瞻矚見子度。冶容多姿鬢,芳香已盈路……」輕清的唱聲不知響於何處,似喃若語。

劉濃神情一怔,此乃《子夜四時歌》,昔日曾聞橋游思唱過,輕聲依儂,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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