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391章 永不為友

郗璇瞥了郗曇一眼,淡然道:「身為郗家子,豈可僅知玄談,汝且入內,將《吳子》抄寫三遍。明日,我將考究於汝,若知之不詳,汝且仔細。」

「阿姐……」郗曇愁眉苦臉。

「便如此。」

郗璇未看阿弟,冷然轉身,款款邁向東院。郗曇怔了怔,一甩袖子,反身便走,嘴裡則喃:「唉,阿姐為何不嫁也,昔日不嫁成都侯,而今不嫁王氏子,暨待何時,吾方可得自在……」

「嗯……」郗璇步子一頓,慢慢回首。

郗曇大驚失色,趕緊攬起袖子朝著阿姐姐沉沉一揖,而後,闊步疾走,再不敢回頭。

郗璇暗嘆一聲,端手邁過月洞,眸子恬淡,步履從容。待至蘭室側廊,歪著腦袋瞅了一眼小門,見並無異樣,心中豁然一松,輕步入內,將將璇身落座於屏風後,即嗅得清香徐懷。

茶煙繚香,茶湯碧綠。

劉濃捧著茶盞,徐徐一盪,復將茶一遞,笑道:「郗伯父,且飲。」

郗鑒慢慢品著茶,眼角餘光卻漫不經心的掠過梅屏,待見屏中隱嵌一縷婉約,嘴角抿了一口茶,茶香繞舌,心中卻不知味。

劉濃自捧另一盞,淺飲慢談,將為劉并州正名一事娓娓道來。

聞知正事,郗鑒眼鋒開闔,一改方才淡雅之色,細細一陣沉吟之後,捋須道:「劉越石,人傑爾。然,瞻簀可知,此事昔年先帝曾有言,莫談劉越石,唯願作鉤沉。」

劉濃抿了一口茶,淡然道:「郗伯父所言甚是,鉤沉於江,不見其鋒,不知其芒。劉越石何人也?縱觀十餘載,北地烽煙縱橫,壁壘豪強俱抗胡,而今一派狼跡,盡已作古,劉越石亦同。然,晉室之於江東,若欲立,當圖北。而此,大義方得,民心足安。再則,往年之事,交纏若織,既有王敦假密,復具段氏梟心,故而,英雄沉戟。如今,我等為劉并州正名,即乃未雨綢繆也!伯父體識弘遠,當知此間之意!」說著,定定的看向郗鑒,言簡意賅,今日若不替劉并州正名,他日,己身若蒙塵,司馬氏首尾附兩端,勢必寒盡北地鐵血。

郗鑒眉頭微皺,深深抿了一口茶,悵然道:「司馬氏,確愧越石也!」說著,朝一側婢女招了招手,婢女知意,當即於另一案,鋪紙展硯。待筆墨俱畢,郗鑒縱橫一書,交與劉濃,笑道:「瞻簀,深謀遠慮也,暨待來日,庭議於殿,瞻簀縱論便是。」

「多謝,郗伯父。」

劉濃深深一揖,抬手之際,卻見屏風後紅藍絲履一閃即逝,眉頭微微一皺,當即快步回到己案,撩袍落座。而後,稍事寒喧,便欲告辭離去,殊不知郗鑒卻道:「暫且稍待,尚有一事需與瞻簀相商。如今,吾已撤軍兗州,唯愔兒尚據濮陽。近來,吾左右思之,暗度石勒必侵兗州。兗州若失,瞻簀兩面逢敵,當以何如?」說著,眉色懼憂,顯然為劉濃擔心。

劉濃心中感激不已,恍惚間,悄見屏中影也顫了一顫,默然吸進一口氣,徐盪於胸中,笑道:「此事,劉濃本待離建康之時,再與伯父相商……」言至此處,一頓,潑茶於案,以手鋒蘸水,於案上由南至北斜劃一道,淡然道:「石勒若行南侵,即若長蟲探首,其首入兗州,其尾存千里之外,綿延千里,豈能動靜如一?!是故,若劉濃所料非差,其人勢必佯侵豫州。劉濃不才,自持尚可斬盡其手,復於旬月內,引大軍入兗州。」其聲雖淡,卻凜然生威。

郗鑒捋須的手頓於須尾,扯得嘴角也隨之一抖,眼中鋒芒如潮吐,若是數載前,此言不締於兒戲。然,如今成都侯輾轉數余里,奔襲王敦,致使王敦數萬大軍潰於城下,尚有何人敢橫目輕覬?

當下,車騎將軍稍作思索,以指蘸水,於長蛇之中,橫攔一道作腰斬,微笑道:「若是如此,吾將遣鎮北軍壁壘清野,拒其於青、徐之間,靜待瞻簀前來,首尾夾擊,將此蛇首輾作齏粉。再則,尚有一事告知瞻簀,日前,遼東郡公慕容廆擊敗高句麗,復敗石勒於上谷,遂遣裴嶷入建康呈表,裴嶷夜訪於吾,願請夾擊石勒。至此,暨待戰事一起,諸方共戰齊討!」

「妙哉!」

聞言,劉濃挽袖於眉,沉沉一揖。

少傾,見事已畢,劉濃告辭。

郗鑒拉著劉濃的手,緊了又緊,欲言又止,終是悵然一嘆,神情無比蕭索。劉濃知意,復再一揖,持子侄禮,卻不言及往日之事。郗鑒無奈,只得顫著眉頭,將劉濃送至院外,待其遠去,捲袖而回,恰逢郗璇提著裙擺邁入朱廊,郗鑒深了一口氣,柔聲道:「璇兒,如此,余願可了?」

郗璇未答,端手於腰間,深深一個萬福,繼而,抓著裙擺,轉廊而走,待轉過廊角,看著園中花蕊,輕聲喃道:「不覺有餘願,唯憶昔年懵懂……」說著,走到案後,悄然落座,拾起筆來,以筆桿抵了抵臉頰,漸而,眼眸平靜若湖,低下頭來,默默抄著《毛詩》,筆鋒落得極沉,極沉。

……

暖日穿林,投下束影若孔。

車軲轆輾著斑影而走,劉濃於車中匆匆食了些糕點,待至城西顧氏府邸,日蘊正濃,恍似霓虹。顧氏門隨見了火紅騎甲與牛車,細細一辯,神情微驚,疾疾入內通稟。

少傾,散騎侍郎顧君孝闊步而出,劉濃微微一笑,不卑不亢,淡然一揖:「劉濃,見過顧侍郎。」

顧侍郎……聞言,顧君孝微微一怔,隨即心思百轉:「然也,劉濃如今已為成都侯,位尊權重,雖禮儀依舊周至,卻再非往日子侄之禮!而此,尚有深意。」思及此處,心中微微一松,慢條斯理的還了一禮:「成都侯遠道而來,不知所為何事?」說著,瞥了瞥劉濃,暗道:「果真渾玉也,莫論身居何處,光輝自煜,無人可擋。奈何,奈何……」情不自禁的搖了搖頭。

劉濃笑道:「今日所來,與昔年一致,但為友人謀一事。」

顧君孝驀然一愣,稍徐,委實不知其意為何,心中念及一事,不由得一緊,璇即,神情微緩,左手挽於背後,右手一擺,笑道:「成都侯,且入內。」

「多謝。」

建康城中,諸世家之府邸並非莊園,是以顧府並不大,用不著牛車。顧君孝與劉濃並肩而行,眼角餘光不時的將劉濃上下描畫。曾幾何時,劉濃見了他,畢恭畢敬,他也自持可力壓劉濃數籌。而如今,劉濃動靜舉止間,氣象已具,莫論何人見之,定然凝目危視。

待至一棟雅院前,顧君孝微眯著眼,笑道:「成都侯暫且入內稍待,族叔隨後便至。」

「多謝侍郎。」劉濃挽禮一揖,等了數息,見顧君孝只顧盯著自己看,卻不欲入內,便道:「顧侍郎,何不一道入內?」

顧君孝眼眯作鋒,凝視著劉濃,半晌,見劉濃神情坦然,心中不禁微怒,冷聲道:「成都侯自入即可,族叔定至,只是尚望成都侯,切莫言及昔年。」

劉濃劍眉微凝,逼視顧君孝數息,隨後,念及一事,心中由然一悸,暗暗吐出一口氣,緩緩攬袖於眉,慢慢一揖:「昔年確乃劉濃莽撞。叨擾了,別過。」

顧君孝微微含首,注視著劉濃轉身離去。

劉濃步伐落得不徐不急,眼底卻越來越寒,不禁捫心自問:「昨日,為何應允彥道?今日,本不該來!顧氏雖向來熱心朝堂,然,何需我為其錦添一色?不日,處仁即至建康,也已應承於我,定當以義陽朱氏之名,為此事奔走於吳郡朱氏。莫非,一兩日,我亦等不得么?究竟所為何來?亦或,僅是庸人自擾爾?吾不知也,自釀其果……」想著,想著,不禁裂了裂嘴,默然一笑。繼而,眼底寒光褪盡,復作深邃如海,袍袖飄飄,腳步加快,眼見即將轉出林道,目光卻猛然一滯。

林道外,盛槐下,何人約素如蘭?

何人手持竹簡,融身於陽光中?

吳郡妙音顧薈蔚,伊人斜對劉濃而立。束陽淺淺的纏於其身,恍若紫玉繚煙,葉影眷於其眉,斂於其唇,一明一黯間,憑添幾許媚。其人為何徘徊,其人為何眉宇緊鎖,其人為何在此,莫非意欲告知,顧、王之聯姻乎?

道僅一條,若欲出顧氏之門,必途經盛槐畔。成都侯眯了眯眼,抹了抹左手,挽袖於背後,目注硃色大門,徐步疾走。若出此門,自此而後,顧、劉二氏即為路人,永不為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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