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387章 愚不可及

赤日如重瞳,崩射霞光如虹。

建康宮被籠於其中,光輝如煜閃。庭議已畢,晉室百官自雄殿魚貫而出,待至殿外,慢慢的扶冠著履,閑聊者有之,詠賦者有之,更有甚者,朝著飛檐紅日,扯胸露腹,笑談千金散,神情一如往昔,懶懶散散。豫章之亂已畢,血雲已然消彌,建康復現煙水雲柳,對朝中袞袞諸公而言,安好即乃晴天。

待諸公相互扶攜而去,司馬紹去而復返,頭戴十二旒冕冠,身襲日月星辰兗服,雙手按著白玉欄,微微傾身,注視著百官慢悠悠搖出台城。迄今為止,他方知先皇為何每每散朝之際,皆會回返此地,無它,皆因胸中意氣難平,堂堂晉室天子,仁德之君,卻僅掌台城一隅。

日前,他欲將尋陽公主嫁於潁川荀氏荀羨,從而籠絡北地世家,焉知,荀崧卻吞吞吐吐、顧左右而言它。為此,他尚筵請荀崧,對其好生一番勸慰,並寄以厚望。荀崧勝情難卻,只得隱晦應下。殊不知,次日卻聞荀羨竟已逃離建康,直奔豫州去也。

想著,想著,司馬紹面紅如潮,橫眉怒目,繼而,「碰」的一拳擊在白玉欄上,喝道:「欺人太甚也,是可忍,孰不可忍!莫非我司馬氏之女,便嫁不得荀氏乎?!」

「陛下息怒!」

刁協爬上朝天覲見街,朝著司馬紹沉沉一揖:「陛下勿怒,皇命難違,再則,荀崧即已應允,此事便乃定數。依臣度之,必乃荀羨年幼無知,故而,故而……情怯外奔。然也,必乃感蒙聖恩而情怯也!」言罷,偷偷瞟了一眼怒不可遏的司馬紹。

聞言,司馬紹心中愈發羞怒,面上神情陰晴不定,手背青筋凸現,猛地一揮袖,冷喝:「捉,莫論其藏身何處,且與朕捉回建康,奉旨完婚!」

「諾!」刁協眉毛一抖,慢慢一揖,遂後,踏上石階,小斜眼咕嚕嚕一陣轉,瞥了一眼鱗節深宮,揖道:「陛下,而今荀氏既已定。理當逆水復進,宮中尚有一位公主,芳齡也已及笄……」

「清河……」司馬紹眉頭一皺。

「然也!」

刁協把袖一卷,行至司馬紹身側,落後半步,恭聲道:「陛下,如今世家權重,若欲收權於皇室,必借世家之力。是故,陛下切莫遲疑,尚請陛下度計行事,允清河公主下嫁。」

司馬紹眉頭緊皺,神情極其猶豫,不禁眯著眼睛,以手拍攔,沉聲道:「清河屢世坎坷,不容輕褻。昔年,先皇欲尚之以宗正曹統,奈何清河未允。朕居太子時,曾聞宮闈傳意,清河欲嫁成都侯。」說著,揉了揉眉心,顯然心中煩憂。

刁協道:「陛下,成都侯已然有妻,乃是吳郡陸氏。若欲借世家之力,成都侯絕非良婿。」

司馬紹嘆道:「朕何嘗不知,然,清河乃,乃……」

「陛下!」

刁協見司馬紹猶豫,當即踏前半步,深深一揖:「當斷不斷,必受其亂。而今,諸節外州刺史陸續回朝覲見陛下,鎮南將軍朱處仁因常年征伐於外,故而尚未娶妻。臣昔年與處仁有數面之誼,實乃俊逸佳才,清河公主若見之,必然心喜。」

「唉……罷了……」司馬紹揮了揮手,意態蕭索,堂堂司馬氏,嫁女已成愁。

刁協嘴角一裂,左右瞅了瞅,見宮人皆遠避,遂輕聲道:「車騎將軍也已回建康,臣聞其有女,美名播於兗州內外,號女中筆仙。若得郗氏相助,大事可定。而今,社稷勢衰,尚請陛下……」言未繼續,其意已明。

司馬紹渾身驀然一震,眯著眼鋒看向刁協,卻見刁協低眉垂首,神情極其恭敬,暗忖:「其言非虛,社稷勢衰,其奈何哉!」心中默然一嘆,眼底鋒銳卻越來越盛,冷聲道:「里巷有言,吳郡顧氏女郎適尚會稽逸才,此事,乃真乎?」

「然也!」刁協眼底一縮,飛快的溜了一眼司馬紹,神情愈發恭敬,垂袖道:「若非如此,昔日庭議,顧尚書豈會阻臣論罪於逆賊!陛下,王氏根深華茂於江東,再得顧氏為姻親,論罪之事便宜緩不宜急。陛下聖明,當徐徐圖之。」

「徐徐圖之……」司馬紹抬頭斜看紅日,半眯著眼,精光中閃,抓著白玉欄的手背輕輕顫抖,半晌,淡聲道:「暨待朱卿入朝,愛卿且多勞,此事,需得縝密,莫教人窺帝室而竊笑!」

刁協道:「陛下但且寬心。」

「罷了……」

司馬紹揮了揮袖,朝著遠處老宮人招了招手。老宮人疊步而走,司馬紹輕語幾句,宮人領命而去。稍徐,司馬紹回身瞅了一眼刁協,見刁協垂眉肅袖,心生感激,對刁協道:「帝室勢衰,即有忠臣力扶,尚望刁愛卿秉忠持正,不負滿腹聖人教誨。」

「臣,尊旨。」刁協眉正色危,正了正頂上之冠,掃了掃袍擺,攬袖於眉上,長長一揖。

司馬紹微微一笑,一卷袍袖,迎著紅日,向深宮行去,走著走著,驀然一頓,捏掌作拳,輕輕咳嗽起來。直直咳了數十息,才竭力忍住,面紅若血透,眼中纏著血絲。

宮人驚赫欲死,匆匆奔來欲扶。

司馬紹卻瞪了一眼宮人,卷袍於背後,闊步急走。宮人「撲嗵」一聲,跪伏於地,無聲叩首。沉沉腳步踩著撲撲叩首聲,漸行漸遠,漸無聲。

待其一走,刁協徐徐起身,看著黑紅相間的兗服一角飄於風中,復瞅了瞅猶自不住叩首的宮人,神情竟顯迷怔,良久,搖了搖頭,繼而仰天一嘆,暗喃:「縱論千年,未見此朝之衰也!勢衰於朝野,命衰於諸帝!然,莫論何如,刁協不才,自幼修習聖人詩書,養浩然之氣存胸,當持已正。」

與此同時,紀瞻孤立於朝天覲見街下,凝視著深殿,捋了捋長須,搖頭道:「君重則臣恩,君恩則臣重,恩重豈可倒懸?陛下可知,欲速則不達矣,唉……」長長一嘆,瞥了眼殿檐下的刁協,眼睛一眯,捲袖而走,心道:「豎子,難以為謀!」

……

暖暖晨陽爬上了青藤牆,斜斜拂著「曲」字迴廊。

袁女正懷抱琵琶跪坐於硃色迴廊中,粉色裙紗如水鋪展,皓雪香腮輕輕貼著紫檀弦首,十指輕拔四弦音,根根欺霜賽雪。遠而望之,嬌若約素怒綻,迫而察之,媚似春花悄放。她已於此地彈了半個時辰,翻來複去僅作一曲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
婢女們簇擁於一側,見小娘子彈得極其專註,一個個眸子轉來轉去,你瞅瞅我,我看看你,嘴角彎著淺笑,欲笑而不敢笑。

長廊直貫,待至盡頭處,乃是袁耽書室。此刻,聞聽琴聲幽怨,聲聲揪拔於耳際,袁耽心中卻煩燥不堪,提起茶盞欲抿,將至嘴邊,復又沉沉擱於案上,深深嘆了一口氣,按膝而起,時而以拳擊掌,倏而度步徘徊。

「朴嚨,朴嚨……」琵琶聲不依不饒,沿著迴廊徐徐浸來。待至一個高音飛繚於天,久久不散,袁耽神情驀然一怔,心知小妹怒了,仰天一聲長嘆,問門前隨從:「幾時了?」

隨從忍著笑,嗡聲道:「郎君,丑時三刻。」

「丑時三刻?瞻簀將至城東渡矣,妙光亦至矣……」

袁耽眉開眼笑,轉念間,「朴嚨」一聲響,硬生生的將袁耽的笑容凝作冰,愁眉苦臉的走出室,待臨廊口,瞅了一眼廊中的小妹,神情一肅,捲袖於背後,昂首挺胸,目不斜視,意欲繞過廊中粉色的花蕊。袁女正待他已久,豈會容他從容離去,身子巧巧一旋,攔在面前,亦不抬首,十指一陣亂拔。

「朴嚨,朴嚨……」爆音如撒豆。

袁耽無奈,眉頭一皺,甩了甩袖子,冷聲道:「小妹,如此,豈是袁氏女郎所為?」

「朴嚨……」袁女正不答,抱著琵琶亂繚,其音激越,令人聞之膽寒。

袁耽只得蹲下身來,瞅著滿臉含霜,嘟著小嘴的小妹,輕聲哄道:「小妹,阿兄應無奕之邀,時辰將至……」

「休得誆我!」袁女正單掌猛然扣向琴弦,激起一聲「昂」,繼而,橫眸流波,嗔道:「他致於阿兄之信,女正已代阿兄閱之,其人今日必將至建康。阿兄尋美而往,女正亦同也!」

袁耽愣了,眼睛睜得老大,嘴裡則不禁問道:「信封已斂口,小妹,如何得知?」

「阿兄何愚也!」袁女正抱著琵琶,歪著腦袋,凝視著阿兄,半晌,嘆道:「信封紋著薔薇,必來自華亭。阿兄今日有異,時而,搔首踟躕,俄而,撫掌默笑,繼而,不住問時。此景必乃思美矣,阿兄之美在何矣,華亭也。諸此,今日,他必至也!」

「小妹……高見也!」

「噗嗤……」

袁女正嫣然一笑,站起身來,將琵琶遞給婢女,拍了拍手,抹了抹額角細汗,嬌聲道:「走吧。」

「何,何往?」袁耽愣愣的問。

袁女正身子一頓,細眉微皺,嘟著嘴,慢慢回首,嗔道:「阿兄思美,故而,愚不可及也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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