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三尺功名 第385章 漢有游女

是日,劉濃殿議文武,豫州各郡之事交由郭璞、薛恭等人,若遇戰事則由荀娘子統籌全局。殿議時,成都侯對諸將表彰以功,韓潛等人皆有晉室之任命,歸屬於鎮西將軍府,再不復以往僅韓潛一人得晉室認可。

其間,因華亭舊部俱得晉室表書,譬如劉胤升任潁川郡丞,且為六品和戎護軍,前則乃劉濃任命,後者則乃晉室正名,是故,除鎮西將軍府之餉外,尚可食晉室三百石。故而,待殿議畢,劉濃召集劉氏舊部,欲應昔年之諾,待回江南,即替劉胤、北宮、曲平三人另立門戶。

殊不知,三人皆不願離開吳縣劉氏,猶其是劉胤虎目滾淚,把頭磕得震山響,寧死不從。至於曲平與北宮亦各有謀算,北伐伊始,正當建功立業之時,此時立族,言之過早。再則,各自家族已無人,即便分門立族,亦無力照拂,莫若歸屬劉氏尚可得以昭拂,以待他日功彰。諸如曲平,江南唯余小妹一人,莫非讓年僅十一歲的小妹獨立門戶乎?

劉濃無奈,只得作罷,遂後獨自留下劉胤,破天荒地的過問劉胤的親事。劉胤乃劉氏半子,劉濃自是待他不同。

劉胤聞郎君問及此事,鐵塔般的雄將神情竟顯扭捏,心中暗自一陣揣摩,即知郎君乃因橋小娘子之事,故而問及,抬眼看了看靜坐於案後的郎君,嗡聲道:「郎君容稟,劉胤願娶雪女為妻。」

「唉……」

劉濃默然一聲輕嘆,心中莫名感傷襲來,眼睛微眯,輕聲道:「汝可知,人世之事,不如者常居十之八九。世事與世人皆一致,一旦錯失,即不再來。」聲音空遠,仿若不具魂。

「郎君……」

劉胤沉沉跪地,抖得身上鐵甲嘩嘩作響,肩頭猶自微微顫抖,半晌,斜眼看著郎君輕輕戰慄的左手,暗覺胸口憋悶,深吸了一口氣,竭力的放柔聲音:「郎君莫悲,橋小娘子愛惜郎君,郎君應當愛惜已身,如此,方不負橋小娘子苦心矣。」說著,抬起頭來,沖劉濃憨厚一笑。

笑得極其難看。

「懷信,來福……」劉濃背抵著身後牆壁,頭微歪,閉上了眼睛,卻無淚可流。

「小郎君,來福,來福在……」劉胤再也禁不住了,哆嗦著嘴唇,挪膝至案前,顫抖的伸出手,想與昔年一般替小郎君捂捂,卻不敢,幾翻反覆,輕輕碰了碰小郎君的手甲,啞聲道:「小郎君,莫悲,莫悲……」說著,說著,默默垂首,匍匐於案前。

良久,良久,落針可聞。

劉濃微微一笑,鐵手按著裙甲,借著甲葉的磨擦力起身,拿起案上牛角盔,抱於懷中,看著窗外旭日拂林梢,眯眼道:「游思怕冷,江南較暖,華亭亦有壁爐暖身,明日,吾即送游思歸華亭。汝娶雪女,乃不負人也……」說著,默默將盔叩於首,欲系頷巾,卻扯了幾番亦未扯出盔帶。

「小郎君,來福來。」劉胤抹了一把臉,匆匆起身,欲替小郎君系盔,在其心中,劉濃永遠乃昔日的小郎君,莫論他是鎮西將軍,亦或成都侯。

「不必了,函谷關,可得,即得。」劉濃抹過顫抖的手指,取下頭盔,挾於腋下,大步走出軍殿。

「諾!!」

……

豎日。

劉濃由上蔡回江南,紅筱率炎鳳衛從隨,火紅騎甲護送著白騎墨甲與一輛牛車,車中坐著晴焉。

火鳳長龍漫下峰城,穿行於柳道。

載余時光,橋小娘子早已成為汝南一景,深受上蔡之民愛戴,萬民得知橋小娘子將於今日歸江南,紛紛默候於道旁兩側,更有甚者乃是自固始、平輿而來,有人跪地悲呼,有人喃唱:「漢有游女,不可求思;漢之廣矣,不可泳思;之子于歸,言秣其馬;漢之廣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……」聲音輕微,深怕嚇著了車中雪魂。

薛婉兒穿著最為漂亮的裙紗,俏倚於小紅馬,凝視著火鳳攜牛車緩緩遠去,眸子一閃、一閃,待再也看不見了,終究心中一酸,趴於馬脖,撲落淚珠成行。

柔然公主騎著她的焉耆馬,孤立於小山坡上,目送鑲嵌著雪蓮的牛車隱入柳叢深處,漂亮的大眼睛汪起兩湖霧瀾,淚水未滾落,因她仰起了頭,天上未飛紙鶯,卻有一隻鷂鷹無聲掠過。見得此景,不知何故,她哭了,哭得稀里嘩啦。

待至河西橋口,劉濃與北往諸將作別,把懷中的小綺月交給其母鄭氏,對扛著大槍的小棘奴笑了一笑。小棘奴定定的看著成都侯,好似會意一般,飛快的看了一眼小綺月,挺直了胸膛。

劉胤引諸將走潁川,韓潛與羅環、曲平等人赴陳留,劉濃抖了抖肩上白袍,按著楚殤,朝眾將含了含首,繼而,拔轉飛雪,猛地一夾馬腹,策馬向東,身後火雲蔟雪蓮。

「蹄它,蹄它……」

將將奔至東哨,身後傳來急促馬蹄聲,驀然一回首,卻見荀娘子領著百騎追來。

劉濃勒住飛雪,回身微笑,未作一言。

荀娘子來得極急,馬勢如龍奔,秀足踏蹬,高高勒起馬首,人隨馬起,聲音略冷:「笑甚?」

劉濃未答。

荀娘子理了理額際紅稠,深深的看著身側雪蓮牛車,喃道:「吾來送游思,並非送汝。」言罷,引馬靠近牛車,與牛車並肩而行。

劉濃默然,驅馬慢行,一路無言。

待至三十里外,荀娘子勒住馬,眯著眼睛看著道旁風吹柳,淺聲道:「游思得君慕懷,幸也,不幸也。君得游思愛戀,幸也,不幸也。」言至此處,眸子一閉,稍徐,徐徐開眼,沉聲道:「莫論何如,速去速歸,依吾度之,佐近兩月,戰事必起!既得江南糧草輜重,他日理當以攻代守!」

劉濃眯了眯眼,望了一眼北向,冷聲道:「謀戰於事前,暨待戰事來臨,莫論何如,當斬石勒南侵之手!」

「石虎,終有一日,吾必取其首……」

荀娘子柳眉微揚,冷冷一笑,轉眼間,復見晴焉將牛車邊簾挑開一條縫,心中由然一痛,抬手抓了一把青柳葉,從邊簾縫隙伸進去,輕輕放開,而後,寸寸縮回手,眯著眸子,喃道:「游思,游思,送君千里終需一別,灌娘,別過。」言罷,眨了眨眼睛,艱難的扭過頭,待風浸干臉頰,「啪」的一抽鞭,策馬狂奔。

……

晨風習習,悄悄吹落青葉片片。

葦絮映吳水,蓬船繞葉分水。溫婉的吳水即若吳女之目,輕撲緩睞間,即將舟與人剪於眼帘。

蓬舟如葉,貼著綠水緩緩紋盪,矮案置於船頭,案上鋪著潔白的左伯紙,邊角隨風翻卷。婢女掌著桐油鐙替小娘子遮擋著岸邊落葉,小女郎跪坐於案後,正行臨書,如雪皓腕推盪之時,筆下字跡凸現,婉若游龍,華似春松。

稍徐,興許婢女垂首觀小娘子練字較久,抬起頭來,轉動著脖子,驀地,眼神一滯,輕聲道:「小娘子,有巨舟……」

小女郎眉心淺凝,拾起鎮紙往外挪了挪,鎮住翻飛的邊角,漫不經心地道:「巨舟往來,無非兵甲於內,有何為奇?」

「小娘子,巨舟,火甲……」婢女一瞬不瞬的盯著東面,加重了語氣,稍後,眸子一轉,補道:「白袍!」

「白袍……」身襲紅裙的小女郎眉心忽凝驟放,繼而,神情一怔,雪指輕抖,墜墨一團,稍徐,顫抖著手將筆擱於硯角,徐徐起身,轉首看向東方。只見巨舟東來,舟首排列著紅甲若火雲,當中一人,身著墨甲披白袍。

俄而,四目一對。

劉濃劍眉微皺。

小女郎俏生生立於桐油鐙下,眸子不避不讓。當是時,黃鐙,青葉,綠水,紅裙,諸色塗抹一氣,恰恰道盡江南之婉約。

「靠上去。」

須臾,小女郎見舟中人轉走目光,細眉堆雲,輕聲吩咐。

蓬舟分水,即臨巨舟,一者危若山,一者輕似葦。小女郎仰起螓首,欲尋舟首人,卻見白袍蕩漾,人已不見。

少傾,巨舟與蓬舟擦水而過,前者駛入楓林渡,後者漫向建康。蓬舟上的小女郎回過頭來,凝視著白袍縱騎,踏著長長的船板,奔向柳岸深處,方才徐徐轉首,幽幽一嘆,輕聲道:「走吧。」

「是,小娘子。」

……

火騎漫道,未入吳縣,與縣城擦肩而過,直奔華亭。

待火雲穿透煙柳,離亭即已在望。

亭畔,白袍如浪,蘿裙似海。劉氏、曹妃愛、陸舒窈、碎湖、蘭奴、留顏等,數十人靜侯於亭,神情各自不同,有焦急,有悲凄,亦有恬靜。待烏墨甲與火騎擁著雪蓮牛車,淺現於道口,劉氏搭著陸舒窈的手一緊,淚水卻滾了下來,放聲喚道:「虎頭,虎頭……游思,游思,我的兒,我的兒啊……」喚著,喚著,胸口一陣急劇起伏,撫著額頭,仰天即倒。

「主母……」

「娘親……」

霎那間,驚聲連綿,一干嬌娥七手八腳將主母扶住,陸舒窈緩緩撫著劉氏背心,待其順過氣來,凝視著緩緩漫來的騎隊,鎮了鎮神,朝綠蘿使了個眼色,伸手接過粉嘟嘟的小徐徵,抱於懷中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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