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北抗南擊 第360章 從容入墓

是夜,皓月當空,灑下萬頃光輝,籠罩淮水內外。

「希律律……」

一聲馬嘶驚碎靜謐之夜,攪破千里靜波。飛雪刨蹄於冷月下,高昂著馬首,雄嘯對面正陽渡,在其身後,五千鐵騎巍峨肅靜、氣勢雄沉,亦若南岸之八公山。

滔滔淮水至止嫻靜,宛若鏡面,劉濃看了一眼危聳於月下的八公山,復又斜斜掠過石下鎦銀雪練,情不自禁的心想:「數十載後,胡酋符堅攜八十萬大軍南侵,投鞭斷流即是在此,小謝安也是於此擊潰強敵……」一想到小謝安,華亭侯冷凜的神情微微一緩,嘴角浮起笑容。

「報……」

一騎插風疾馳,躍過層層鐵林馬陣,朗聲道:「回稟冠軍將軍,華都尉不在渡口,其人於晌午之時南渡,攜走渡舟若干。」

荀灌娘居於劉濃身側,聞言,秀眉一皺,冷聲道:「華衛於此時攜舟南渡,其心可疑。」遂轉首問道:「而今,渡中存舟幾何?」

來騎答道:「僅兩百漁舟!」

「兩百漁舟……」

荀灌娘眉鋒凝寒,心思疾轉,冷聲道:「兩百渡舟,人馬上萬,終宵亦難橫渡。莫若遣輕舟入南,命華衛驅返戰舟……」

「不必了,即刻聚攏漁舟,人馬共渡!」

劉濃半眯著眼,注視淮水之南,繼而,冷然一笑,拔轉馬首,逆風縱下飛石,背後白袍滾盪若浪,在其身後,江映月,月托舟,雄舟若城……

……

壽春城。

夜靜更深,晝甲暮巡。弄巷中燈火零落,冷月長街閑散行人俱無,唯有一隊隊甲士執著火把往來,盡皆神情肅穆而目光警惕。

因今夜祖氏將於城東族議,故而,東城禁備極其深嚴,方入夜,即宵禁,如臨大敵。

對於家族而言,族長之位更替原本勿需如此謹慎,僅需族老共議,挑選才能與名望深重者即可。然祖氏非同他氏,自祖逖入北,雖未位列三公而建軍府,卻囊括大軍於帳。繼族長之位者,十之八九,即繼鎮西將軍與數萬大軍。是故,縱數大江內外,唯祖氏例外!

祖氏北來,族人大多踞於壽春,族堂即立於城東一角。此刻,一輛輛牛車載著祖氏族人奔向族堂,不時見得,有牛車並肩而行,兩側邊簾互挑,坐於車中的人,挽袖於眉,相互作揖:「三兄,身子近來可好?」

「甚好,甚好,嗚乎,奈何兄長英逝……」

祖約坐在車中,不住作揖,身披粗布麻裳作齊衰,愁眉深皺,神情悲傷,眼底卻泛著暗喜,待至族堂外,恰逢祖延,祖約瞅了一眼手持素杖、若喪考妣的祖延,嘴角一扯,暗忖:「小九郎其人,皮里不一,作此悲態,恰若楚猴倒掛、竊居於堂矣,吾不屑為之……」

祖延捕捉到祖約的目光,斜眼一挑,見其頭上白冠竟然中貫玉簪,雖然也作白色,但豈能逃過有心之人,頓時揮了揮素杖,暗罵:「三郎其人,徒具言表,實則奸詐若鳩,盤腸魚腹,婦人亦不如也,吾不屑與之為伍……」

二人對視於門前,眼鋒交纏、激烈廝殺,半晌,齊齊一揖:「祖延,見過三兄。」

「九弟,何需多禮。」

兩人眉正色危、舉止有禮,儼然兄友弟恭,一派禎祥咸臻之象,令觀者心懷大慰。

稍徐,祖延慢慢起身,懷抱素杖,凝視著祖約,淡然道:「三兄玉面華光、煜煜生輝,幾令弟不可目視矣,莫非,家中有喜?」

「嗯……」

祖約神情一怔,繼而,飛快的看了一眼婦人群中的許氏,恰好許氏亦正在看他,二人眉眼一對,祖約眼底豁地一縮。

臨行之前,祖約與許氏翻衾滾浪、倒玉柱弄雪巒,肆意快活了一番,故而,面上確然帶喜,殊不知,竟為祖延看破,當即,祖約背負於後的手指抖了抖,暗自鎮了鎮神,淡聲道:「九弟此言差矣,喜從何來?兄長英逝,祖約身為胞弟,恨不得同去矣……」言罷,一卷袍袖,踏入華堂。

「哼……」

祖延冷冷一笑,抱著素杖,跨入堂中,三步並作兩步,與祖約並肩齊進、步伐一致,惹得來往族人側目不已,二人卻渾然不顧,邊走邊聊,一者挺胸掂腹,一者泰然自若,難分高下。

待至殿外,祖延回頭看一眼身後人群,卻見院中簇絮成堆、宛若籠雪桂樹,當即叫過一名祖氏家隨,問道:「揚絮幾欲覆殿,為何不掃?」

家隨道:「掃之不盡。」

「然也,掃之不盡……」祖延抬頭看向院外高大的淮揚樹,一時情悵,忍不住的喃道:「兄長一生修節標拔,恰若此樹也!如今,兄長歸山陽,落絮覆殿堂,此絮乃悲兄長矣,故而瀟瀟不絕……」言罷,神情落寞,身子亦隨即一矮,略呈佝僂,他與兄長雖非一母同胞,然情誼深厚。

「郎君,且惜身。」

背後傳來沉穩的聲音,祖延捧著素杖回頭一看,牆角陰影里,走出一人,躬身道:「今夜,並非感傷之時。」

「然也!」聞言,祖延神情驀然一震,眼底聚起寒芒,快步入殿。大殿內,燈火簇影而滿堂濟濟,祖氏族人莫論男女,但凡成年者皆聚於此。

……

「嗚,嗚嗚……」

嚶嗚塤聲若淚似露,滴破潭中月,祖薤捧著白玉塤,幽幽起身,看著潭中影,輕聲喃道:「阿父,女兒不肖,喪中猶鳴塤,然阿父應知,女兒之悲也!而今之駱長吏與華亭侯,女兒已然難辯。昔日之華亭侯素雅高潔,然如今關山叢籠,人心即若水月,看似靜湛不波,實則風吹即散……」

喃著喃著,度至步至潭邊樹,仰望樹中月,依稀寥落,神情更悲,緊緊的拽著塤,似喃若問:「阿父,阿父,且告知女兒,二人所謀在何?華亭侯將助九叔乎?可容祖氏乎……駱隆,駱隆其人……容信乎……」眼神迷離、雜亂。

「薤兒……」

恰於此時,許氏轉廊而來,將嬌弱的女兒擁入懷中,撫著女兒瘦俏的肩,輕聲勸道:「薤兒,莫悲,莫思,你我皆乃女子,且身為世家女兒,即若水中籠月,皎皎潔潔宛若玉闕,奈何終非天上月。郎君們,方乃天上日月,我兒何需傷懷,且聽之任之……」

「阿娘……」祖薤悲從中起,既為身為女子之不甘,復為心中忐忑難安,須臾,眸影霧瀾,淚珠銜於睫毛,欲落未落。

唉……許氏心中默然一嘆,她如何不知亡夫有意祖延,奈何家族擇的卻乃祖約,大勢已若洪泄,獨身無依的女兒,豈可與之相抗?默默的將女兒睫毛上的淚珠抹卻,強笑道:「薤兒莫悲,族議將起,你我亦乃祖氏族人,理當前往。我兒切莫失禮,不可墮汝父之威!」說著,緩緩放開女兒,端手於腰際,面上神情陡然一肅。

「是,娘親。」

「且來。」

當下,許氏牽著女兒的手,坐上了牛車,前往城東族堂,祖逖府與祖氏族堂雖同處城東一隅,然一者居東北,一者處正東,且間隔著森森弄巷,是故,若欲至族堂尚需半個時辰,許氏掐著辰月而行,待至族堂理應將將好,如此亦算為亡夫絕振聲威。

「沙,沙沙……」

車軲轆輾過巷中落葉,發出輕微聲響,邊簾盡敞,母女倆各坐一側,許氏看著巷中翻飛的落葉,神情迷悵,夫君如今正若落葉,一朝飄離樹顛,盡絕於塵寰;祖薤斜望窗外月,眸子微撲,時而想起陽夏之顛的吹塤人,倏而眼前驀現秋淮樹下的贈塤人。

「嘎,嘎吱吱……」

驀然間,一陣刺耳的聲音乍響,隨即,車身猛然一個趔趄,須臾,轅上車夫大驚,猛力拉牛,青牛猝然吃痛,脖子被拉成回弧型,「哞」的一聲長蹄,欲頓住蹄,奈何卻停不下來,反倒將車廂拉扯得「吱吱吱」亂響。

「吁,吁……」

「嘎吱吱……」

轅上車夫與轅下護衛驚赫若死,扯牛的扯牛,拽車的拽車,終究在奔出十餘丈後,合力將牛制住。

「薤兒……」、「阿娘……」

車中母女倆抱在一起,盡皆花容失色。

突然,車廂「喀」的一聲響,繼而劇烈搖晃,車窗「啪」的一聲墜落,而車壁漸漸紋裂,即將散架。

「車將損!」

車夫眉頭疾跳,一把扯下前簾,大聲叫道:「主母,小娘子,速速下車!」說著,顧不得失儀,一把將主母抱下車,復將小娘子拽下來。

二女將將下車,便聽得「嘩啦啦」一陣響,偌大的車廂四五分裂。

許氏眼睜睜看著車廂爆裂,心驚肉跳卻強自鎮定,拍著女兒的手臂,安撫道:「薤兒,莫怕,莫怕,三官大帝護佑,夫君護佑……」

祖薤半眯著眼,凝視著散作一灘的牛車,眸子忽閃淺撲,嘴唇輕輕顫抖,驀然道:「阿娘,失了牛車,如何至族堂?」

「嗯……」

許氏眉頭一皺,看著女兒光潔瑩玉的側臉,復視女兒靜湛若湖的眼眸,心尖沒來由的一顫,嘴上卻笑道:「無妨,你我可步行前往,興許,尚來得及……」

「興許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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