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北抗南擊 第345章 甘為汝師

燭火亂吐,殿中暴起一聲大喝。

「祖逖當亡於馬上,豈可久困於榻卧,取我甲來!」

祖逖突地坐直了身子,眼中精光暴吐,竟將臉上死氣盡掩,繼而,眉飛英拔,當即便將衾一推,赤著腳躍下床來,赫得諸女與劉濃齊齊色變。

劉濃拽其手臂,殷切道:「將軍莫怒,但且靜養!」

祖逖猛力一掙,揮卻劉濃的手,回身笑道:「無妨,但見瞻簀,吾心甚慰。塤聲浩然,豈可於室中得聞,瞻簀稍待!」說著,回目瞪向許氏,一字字道:「取我甲來!」

許氏驚駭不已,卻不知所措,掩嘴泣呼:「夫君,夫君,切切不可妄動?」

「取我甲來!!」

「阿父莫急,女兒這便去取來!」

祖薤秀眉輕顫,瞥了一眼枯瘦如猴、衣衫不整的阿父,再瞅了瞅戎甲英挺的美侯,心中幽幽一嘆,提著裙擺掩面而走,不多時,領著幾名女婢去而復返,懷中捧著甲胄。

祖逖極喜,撫摸著甲葉上的斑斑痕迹,目光深情而溫柔,拾起頭盔,欲叩其首。

「阿父,女兒來。」

許氏眼淚婆娑的替祖逖著內衫,幾名婢女幫襯著解甲帶,祖薤捧著頭盔轉到祖逖身後,秀眉淺揚,飛快的溜了一眼劉濃,內中蘊含深意。

劉濃呆立於床側,看著諸女圍著祖逖忙碌,心中潮起浪涌,與祖薤眸光一對,頓時回過神來,朝著祖逖笑道:「將軍著甲,劉濃不便旁觀,先行告辭。」

祖逖瞅了瞅左右,回過頭來,裂嘴一笑:「瞻簀乃守禮君子,而今,吾之相確乃不雅,暫且稍待,吾隨後便來!」

「諾。」

劉濃抹了抹顫抖的左手,挑開帷幄,接過婢女遞來的頭盔與劍,快步疾走,待臨門口,徐徐吐出一口氣,將楚殤掛於腰間,一步踏出。

殿外,落日湮盡,新月悄起,灑落一地悠悠水光,韓潛等將無一人離去,猶自挺立於水月下,影子斜長,微冷中藏著肅殺。

至劉濃入殿已有小半個時辰,細細一辯,諸將立於原地,未曾挪移半分。待見劉濃出來,韓潛好似也吐了一口氣,搖了搖肩,按劍徐進,嗡聲道:「將軍,何如?」

「尚可。」

短短兩個字,卻仿似吐了經年,言一出口,華亭美侯呆了一呆,繼而,緩吸一口氣,朝著韓潛笑了笑,快步走到高台邊緣,扶著石欄,深深吸氣,緩緩放氣,足足數十息,神情漸而平靜。

台下有林,隱隱綽綽,間或有風,徐徐冉冉。

韓潛注視著林間,半片濃眉時顫、時顫,少傾,俯視城中零星燈火,聲音低沉:「自永嘉之亂以來,社稷轟傾,司馬南逃,棄北地之民而不顧。唯有將軍逆流擊揖,廝殺九載,拒胡騎於大河之外!若將軍一亡,該當何如?豫州蒼生,又當何如?」

當以何如……劉濃暗覺眉心酸痛,使勁捏了捏,將頭盔叩於石獸,抬頭望天,但見星河飄灑,中有一星,吞月吐光,其芒,令人不可逼視,半晌,徐徐側首,直視韓潛之目,沉聲道:「胡人虎視於側,豫州之地,恰若大河浮舟,危若懸卵。不可亂,亦不容亂,若亂必為虎噬!」

韓潛皺眉道:「昨日,祖約、祖延筵請韓潛,其筵,物美豐盛,韓潛已有十餘年未見,其歌姬貌美,盡皆華衣盛妝!暨待將軍亡故,此二人無能,卻必爭,恐將亂!美侯,將以何如?」言罷,凝著半片濃眉,盯視劉濃。

劉濃劍眉一拔,不避不讓,反踏一步,星目吐鋒,按劍道:「豫州不容亂!他日若事不諧,尚望韓屯騎為豫州蒼生計,彈壓諸軍!」言罷,含了含首,神情危然。

靜,風聲可聞。

韓潛的臉掩於華柱陰影,唯余目光越來越灼,直欲撲人而噬,繼而,光芒徐徐盡斂,聚於眼底呈一點,重重點了點頭。

二人皆乃英豪之輩,言語雖淺,重諾於城,劉濃心中頓時一松,豫州自有豪強,然各據其塢、各行其事,若無晉室之仕南來號令,便若一盤散沙,終將為胡騎所吞沒,堂堂七尺男兒,當仁不讓!

「瞻簀!!」

這時,身後傳來一聲喚,劉濃肩頭一顫,驀然回首。祖逖牽著一匹馬,立身於大殿口,未著鐵甲,頭戴高冠披寬袍,因其現下極瘦,袍衣隨風搖擺,飄乎致極,未見仙姿,反增滄桑與莫名悲愴。

劉濃心中一沉,慢慢迎上前。

祖逖卻仿若未覺,裂嘴笑了笑,展了展兩袖,翹了翹腳上木屐,笑道:「何如?」

韓潛垂首,緊按腰劍。

劉濃微笑道:「將軍仙姿,猶勝往昔矣!」

「哈哈……」

祖逖朗朗一笑,抬頭看了看天上輪月,暗覺清風徐來,令人神氣清爽,身子也輕飄飄的,便對劉濃笑道:「此城破敗,然城外尚有一處境地,可堪靜美。瞻簀,且隨我來!」言罷,便欲翻身上馬。

「阿父,且稍待……」

祖薤抓著裙角追了出來,在阿父的馬前,放了一個小木凳,眨著眼睛,默然不語。繼而,悄悄瞥了一眼阿父,見阿父神情尷尬,心中悲傷難禁,遂轉過身子,面對劉濃,摸出一枚錦紋陶塤,輕聲道:「劉郎君身侍戎甲,必未攜塤。此塤,乃祖薤之物,音色尚可,望君莫嫌。」

祖逖瞅著面前的小木凳,眼中精光不住吞吐,久久未曾言語。

諸將震動,不敢看向將軍,有人抬頭望天,有人垂首看劍,更有甚者,轉過身子,無聲落淚。

劉濃接過陶塤,入手微溫,置於唇間試了試音,音色醇厚,尚有微弱余香,朝著祖薤微微一笑,拱手道:「多謝,祖小娘子。」

祖薤身子嬌弱著雪紗,人若淡菊,眸子里泛著感激,淺淺施得一禮,未作一言,翻上了一匹焉耆馬。顯然,她擔心阿父,欲一同隨往。

而此時,經得劉濃的塤聲一摧,祖逖終是踏著小木凳爬上了高不可攀的馬背,穩住身子,定了定神,手一揮,笑道:「且隨我來!」言罷,寬袖裂浪,杳然而去。

韓潛與董昭等將當即縱馬,魚貫從隨。黑暗中,無數鐵甲四涌而出,擁著他們的將軍,賓士於月下。劉濃置身於飛雪之背,緊緊銜著愈馳愈疾的祖逖。

「轟隆隆……」

馬蹄踏碎月光,如潮雷動,全城動容!

仁者愛山,智者戀水,祖逖乃名士披甲,自是樂山喜水。陽夏城外,東向三里,一峰突起於平原,山勢不高,約有數十丈,內中青影叢籠,林間徐風似嘯,新月鐮刀,斜掛于山顛,隱約可見,顛上有亭,孤立於石。

千騎頓止於山下,祖逖揮著寬袖大步而往,劉濃緊隨其後,身後跟著祖薤與韓潛等將。山雖不高,林道卻陡,且有陳年腐葉,人行於其間,又輕又軟,身微寒,腳略滑。韓潛唯恐祖逖失足,點燃了火把,陣陣松香味漫繞緩繚。

待至山顛,眼前豁然開朗,斜月銜亭,星光璀璨,四野不聞他聲,唯余清風漫耳,亦作柔軟。祖逖走到亭中,隨意以寬袖掃了掃亭中落葉與草絮,一屁股坐下來,背靠著亭柱喘氣,並向劉濃招了招手:「來,瞻簀,且來……」

祖薤瞥了一眼劉濃,快步走向亭中,掏出絲巾,為其父蘸著額角汗水。

諸將遙候於亭外,劉濃吸了一口氣,徐沉於胸,環環一盪,待神清氣朗之時,邁入亭中。亭不大,祖逖斜躺一角,占卻三成,祖薤跪坐於其父身側,復佔兩成。劉濃身形頎長且著鐵甲,佔地甚廣,幾盡五成,陡然間,似觸一物,趕緊縮了縮腳,緊貼亭柱,挪得些許間隔。

三人,六目,各作輝亮。祖逖猶甚,胸膛起伏,緊緊的盯著劉濃,祖薤螓首微垂,撫著阿父胸口。劉濃暗覺氣氛怪異,當即除去鐵護手,捧出塤,微微一笑,欲鳴。殊不知,而此一笑,卻令祖逖眼晴豁然大亮,喘氣道:「瞻簀,真,真美人矣!縱然,叔,叔寶與周郎復生,恐亦難及!昔日……吾本有意,欲將……」

「阿父!」祖薤一聲輕嗔,撫著阿父胸口的素手微微一頓,飛快的撩了劉濃一眼,轉而,眸子低垂,柔聲道:「阿父,新月已起,理當聞塤。」

祖逖愛憐的看著女兒,目光忽明忽黯,半晌,悵然嘆道:「罷,罷,往事已枉,復難以追。瞻簀且鳴來,我等凝神聆聽。」

劉濃暗暗舒得一口氣,稍作沉吟,閉上了眼睛,摒卻外物,心窺冷月,神捕清風,稍徐,寸寸開眼,綻露一縷星光,璇即,捧塤於唇。

「嗚,嗚嗚……」

古音八八,塤聲最愴。今宵之塤卻大氣磅礴,聞者若孑立於山顛,身下乃是晚風拂林,松滔成陣,隱顯金戈鐵馬聲。當是時,勾月,爛星,臨風亭,女子,老者,美郎君!尚有亭外諸將,各自融身於畫中,心神皆為其所奪,良久不曾回神。

待得一曲畢罷,劉濃將塤輕輕放在地上,左手按右手,徐徐攬至眉際,緩緩沉地,伴隨著鏘鏘甲葉聲,以額抵背,朗聲道:「劉濃,謝過老師。」

「瞻簀……」

祖逖驀地挺身,凝視著劉濃雄闊的甲背,目若投星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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