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北抗南擊 第344章 將之將亡

夕陽如丹,掛於西天。

餘輝若桃紗,半掩陽夏城,其薄似霧,流雲裊娜,宛似未嫁女郎,端莊而嫻雅,羞澀而嫵媚。日眼已可直視,非是柔和而乃力盡。

劉濃與駱隆並肩行騎,劉濃著黑甲騎飛雪,駱隆著白衫騎黑牛,正反相襯,極其煞眼。

馬蹄中參雜著破車的嘎吱聲,余鶯不時的挑開簾縫,明眸流轉,偷瞧美侯,在其心中,唯美侯可與駱隆一敵,并力壓一頭。如若不然,為何美侯騎高大駿馬,駱隆卻騎老牛一頭!然也,其人恰若老牛……可憐的余鶯暗咬銀牙,作如是想。

「鷹!」

蒼鷹棲身於城牆箭樓,待見漫漫鐵林湧來,好似受驚,重瞳疾轉,振翅盤旋,撩風縱雲,待至白浪上空,暴起一聲長啼,璇即,調轉雙翼疾斬西天。

劉濃斜斜抬首,目遂蒼鷹插翅裂日,迷了迷眼,神情略顯悵然,問道:「祖鎮西,已然幾日未醒?」

駱隆放下搭眉的右手,半眯著眼,聳了聳肩,淡然道:「三日,人事未知。」挑了挑眉,扯嘴一笑:「七日前,將軍修繕虎牢,聞建康庭議,勃怒中生,即倒。半日復醒,命駕陽夏,期與君晤!」瞥了瞥身後,歪了歪嘴:「將軍自知將亡,豕犬聞之,故而,夾道欲坐烹!」

劉濃未再言語,縱馬直入陽夏城。

陽夏城乃陳國郡治,城門老舊,城牆斑駁,城池不大,攏得五里方園,縣內余民數萬,大多存於塢堡,是以,城中行人寥寥可數。

「蹄它,蹄它……」

馬踏爛街,蹄聲如滾雷,過往行人衣衫襤褸、面黃肌瘦,待聽得馬蹄聲,紛紛竄入烏黑弄巷中,探著一顆顆腦袋東張西望,眼神茫然,尚且夾雜著莫名的驚懼,狀若竄街之鼠。

駱隆瞥了一眼蕭索的長街,揚著牛鞭,笑道:「此地,祖延鎮之已有數載,何如?」

劉濃眉頭緊皺,未答。

駱隆又道:「古今興廢,皆寫入眼中矣!牧民於野川,上不知粟季,下不聞民疾,中難鎮塢豪,只知暗飽私慾,蓄歌縱舞,如斯郡守,存之何意?」聲音漸昂,卻低:「君,乃江東之虎、當世英傑,應知,天予弗取,自取其咎!」最後一句,落得極重。

劉濃劍眉一拔,側首,從盔縫中凝視駱隆,一字字道:「然、也!」

「哈哈……」

駱隆樂了,左右眉毛一挑一挑,高低各呈不同,極其滑稽,其人卻半分不覺,伸出三根手指,妖嬈的將冠帶一撩,瞥了瞥身後牛車,嘴角豁起笑容,在牛背上極力的歪過身子,朝劉濃笑道:「同浮於海,君乃攪風弄雲之蜃,吾乃靜徐深淵之龜!共游於池,君乃按爪之虎,某乃浮頂之蛙,各盡其長,各取所需。君以為,然否?唉唉唉……」

因其身子拉得過斜,屁股一滑,身子頓時一傾,眼見將栽倒於牛背下,於是乎,一疊連聲驚呼,張牙舞爪的撲向劉濃。

「鏘!」

劉濃豈會教其沾身,早有所備,當即拔出楚殤,打橫劍背,在其腰上一拍,將其拍回牛背,繼而,緩緩將劍歸鞘,瞥了一眼狼狽不堪的駱隆,冷聲道:「行勢於背,當知其險!」

「乾在上,坤居下,易數變化,即乃險也!駱隆不才,願取其中!」

駱隆揚了揚眉,滿不在乎的正了正冠,扯了扯胸口袍襟,隨後,伸手一撈,從牛腹處摸出一壺酒,滋溜溜一口飲盡,將酒壺往後一拋,恰好落於牛車門棱,正中余鶯揭簾縫的手指。

「呀」蓮指一縮,伴隨著一聲輕呼。

駱隆聞聲而喜,面顯潮紅略得意,拍著胸口,哈著酒氣,瞅了瞅已落半張臉的彤日,笑道:「日濃,夜必見月!駱隆於城東尚有一窟,待君歸來,你我理當共聚皎月,評品美食,縱論天下!」說著,回頭道:「愛妻多勞,需備佳肴!」

「諾。」余鶯在簾內歪著腦袋,稍稍一想,淺應。

「得妻如此,夫復何憾!」駱隆意氣風發,捋了一把光禿禿的下巴,不吝稱讚。

當即,駱隆以牛鞭指著長街兩側,為劉濃詳解陽夏城諸般典故,陽夏乃夏王舊都,城北有城,即為夏王宮,祖逖現居於宮城中。

屯軍於城東空宅民居,劉濃引五十騎,與駱隆一道來到夏王宮前,但見宮城盡廢,內中僅餘一棟猶自高聳,狀若鐵劍,直插青冥。

夏王宮建於土坡,層層節節,蜿蜒匍匐,劉濃按劍徐行於青石階,橫目掃過,兩側豎立著根根華柱,經得數百年風雨侵蝕,已然盡作斑駁,雕龍辯之不清,唯余龍頭依舊猙獰。

每上十五步即有一台,中戌鐵甲士卒,晉室承漢魏,尚紅黑,祖氏士卒皆乃黑甲、紅巾,五十白氅綿延於其中,恰若一條白龍中貫黑浪。

待至一片平整之地,危樓兀立於眼前,韓潛頂盔貫甲、挺劍雄立,身側尚有董昭等將。夕陽落下,寒照鐵甲,氣沉若山。

劉濃與韓潛交誼菲淺,不敢託大,疾走幾步,拱手道:「劉濃,見過韓屯騎!」

韓潛半片濃眉一挑,按著劍,點了點頭,笑道:「洛陽之戰,盡顯美侯之威,壯哉!」說著,亦不知想到甚,面色一黯,看著劉濃欲言又止,終是擺了擺手,沉聲道:「將軍方醒,美侯但且入內!」

劉濃瞅了瞅昏黃的門口,閉了下眼,令五十白騎守候於外,璇即,捧下頭盔,抱於懷中,大步若流星,邁向門內,待經過駱隆時,見其嘴角略歪而眼神鎮定,心中微微一松,跨入其中。

建築老舊,青石玉板卻打掃得極其乾淨,幾可見影。內中極廣,東西二面天窗盡敞,微風徐浸,撩起牆柱上的青銅靈蛇吐信燈,火舌簇簇,宛若百姬起舞。

殿內靜瀾,唯余火舌聲,以及甲葉擦撞聲。幾名婢女抱著木盆、布巾等物迎面而來,布襪著地,亦不聞聲,仿若靜物,待見了劉濃,默然不言,淺身萬福。

白氅曳地,絲絲有聲,劉濃目不斜視,眼角餘光卻瞅見,水盆中汪著縷縷血跡,濕布半紅半白,心中驀然一沉,腳步隨即加快。祖逖血戰多年,披創無數,據駱隆言,此番,乃新舊累疾複發,來勢極其兇狠。

待入中庭,內中燈火更甚,十餘名婢女穿梭於其中,忙碌有序,靜默如故。細細一瞅,四處皆燃著沉香,濃烈的香氣中參雜著腐味,不嗅則已,一嗅之下,令人慾嘔。

劉濃抱著頭盔的手一緊,步伐頓得一瞬,兩婢淺步而來,萬福之後,抬起雙手。劉濃將頭盔一遞,卸下楚殤,遞於另一婢,而後,深吸一口濁氣,默然穿過中庭。

內庭,帷幄似紗帳,燈火繚人影,隱約見得,盡皆圍繞著一方高榻徘徊來去。驀地,內中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。

「夫君!」

「阿父,阿父……」

驚聲不絕,劉濃心中頓驚,疾疾穿過婢女群,待至帷幄前,沉聲道:「劉濃,求見鎮西公!」

「劉,瞻簀,速,速進!」祖逖的聲音響起,已非昔日洪亮,盡作嘶啞。

「劉郎君,且稍待!」一個嬌嫩的聲音響起。

「勿,勿需,請瞻簀進來!」帷幄中,一支幹枯的手臂亂揚,聲音急促,隱然含怒!

內中一靜!

「諾。」

稍徐,嬌聲復起,璇即,婉約的身姿嵌入紗幔,螓首微搖,徐徐行來,素手輕卷,一股濃臭撲面而來,女子面色慘白若紙,眼角掛著淚珠,盈盈萬福:「祖薤,見過劉郎君,劉郎君請進。」

陣陣腥臭直貫中腹,劉濃面色淡然,朝著祖逖之女拱了拱手。內中猶存一面帷幄,徐進,待見了祖逖之妻許氏,沉沉含了含首。許氏滿臉悲傷,卻強撐著淡笑,眼睛亂閃,指東點西,想說失禮了,卻難以出口。

「瞻簀,瞻簀!」帷幄中伸出一支手,胡亂的一陣刨,枯竭若樹枝,形狀似雞爪。

劉濃心中猛然一慟,跨過血盆,踩著滿地污穢,挑幔而盡,一眼之下,觸目神殤,呆怔當場。此乃,祖逖乎?此乃,英氣逼人之雄將乎?

祖逖仰躺於榻中,身材枯瘦,眼眶內陷,臉上爬滿褶皺,東一條,西一條,狀似蜈蚣;額角、臉頰、下頷,寸寸黃斑密布。嘴角豁扯,似閉不攏,齒間猶沾森森血跡。床上床下,衾內衾外,一灘一灘,血中濃痰!此刻,他正竭力的抬身,揮著干爪,招著劉濃,目光柔和,內含喜意。

「將軍!!」

劉濃再也禁不住了,任其淡定從容,見得名將欲亡,心中滾起一道又一道波瀾,渾身泛冷,眼底藏酸,眼淚盛眶,即將奪眶而出!當即,一聲悲喚,單膝跪於床下。

「瞻簀!!」

祖逖一把抓住劉濃的手臂,欲攔其下跪,奈何力弱,卻險些被劉濃拖下了床,劉濃趕緊起身,扶著祖逖躺下,入手極輕,狀若紙人。

「瞻簀,瞻簀,勿需如此……」

祖逖拚命掙扎,背抵床欄,斜斜坐了起來,拍了拍劉濃的手,瞥了瞥帷幄內外,豁嘴笑道:「此,此乃夏王之宮,荒棄已久……祖逖居之,實乃僭越。然,祖逖將亡,住上一住,料來無妨!瞻簀……以為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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