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北抗南擊 第333章 螟蛉義女

日坐中天,金輝喋血。

「尤那賊廝,莫逃!」

「窮寇莫追!」

敵騎潰敗,如浪倒卷,徐乂一馬當先,拖槊便追。自其陣斬郭默以來,極喜陣中削將,奈何,劉中郎已然鳴金,只得勒馬於小土坡,悻悻而回。

劉濃勒馬遙望北方,但見敗騎卷野,一望而無際。胡騎既已追來,洛陽城勢必已然陷落,敵情未明,豈可肆意追擊。當即便命大軍收斂戰陣,挽韁扯馬,拾戈卸甲。

此戰,敵騎來勢疾如雷電,去勢一泄千里,是以斬獲不豐,然卻將敵之具裝騎盡數折戟。待北宮前來回稟,殲敵千餘,俘虜八百,獲馬千餘,具裝一千,甲胄五百,弓、槍無數,且問:「郎君,俘虜將以何如,按舊例乎?」

「可。」

劉濃點了點頭,神情冷然,縱馬踏向光潔溜溜的俘虜群,緩緩漫蹄,繞行一圈,掃目逼視,令人不寒而慄,冷聲道:「爾等胡虜,自漢以降,容爾之族,攀以內附。焉知,爾等不知感恩,妄加兵戈於漢土,令生民百不遺一,荒野萬里。暴行必天遣,論罪,當誅,懸首於野!然,此乃華夏之土,豈容爾等腐氣熏濁!」

言罷,懶得再看一眼,拍馬而走。

少傾,一排排白袍持刀,將一干俘虜斷筋斬指,驅逐入野,鬼叫聲,凄厲不絕。

待流民入關,白袍奔逸絕塵,直入關中。為防胡騎侵襲穎川,劉中郎將引軍據關,暫待時日。

「阿父,阿父……」

將將奔入關中,甜脆的聲音遙遙傳來,鄭鈺抱著小綺月俏生生立於一株梨樹下,四月梨花,繁華簇錦,人勝於雪,單薄如紙。

小綺月揮揚著小手,在人群中尋覓阿父,搜索一盡,未能見著阿父,小嘴瞥了瞥,眸子一眨,掛了兩顆晶瑩的淚珠於睫毛上,將落未落,楚楚可憐,令人見而生軟。

劉濃勒馬於樹下,凝視著母女倆,無言以對,洛陽覆沒,江霸定然凶多吉少。

半晌,鄭鈺低垂了首,緊了緊懷中的女兒,顫聲道:「劉中郎,我家夫君,是否據城而守?」

劉濃點了點頭,沉聲道:「江都尉,實乃人中豪傑!至今而後,綺月,便乃吾之女。」

鄭鈺面色驀然慘白,淚水盈眶,唯恐女兒看見,匆匆撇首,渾身顫抖。

「阿娘,為何哭泣?是因綺月哭了,阿娘也哭么?綺月不哭了,阿娘不哭了。」小綺月抹著娘親的眼淚,抽著小鼻子,把淚珠兒吸回眼眶,可憐兮兮的模樣,讓人心生揪疼。

劉濃默然,稍徐,翻身下馬,捧下頭盔遞給荀娘子,定定的看著鄭鈺,目光愈來愈柔,拽過背後白袍,拭盡胸口血跡,緩緩伸出了雙手。

鄭鈺悲從中來,緊緊捂著嘴,不使自己號啕大哭而失禮儀,漸而平靜,無聲的抽泣,卻將小綺月遞給了劉中郎。

「綺月,天上居蟾宮,人間復綺月,宮月不相離,白駒皎空谷,何當思煢兔,往返亦徘顧……」

劉濃抱著小綺月,將她頂於肩上,朝著關上走去,陽光漫漫灑下來,眷著血袍,戀著總角,一者強健,一者嬌小,格外溫柔。

荀灌娘理了理嘴角青絲,眯著眸子,軟軟一笑,按劍隨行,諸將魚從。

小綺月回頭瞅了瞅娘親,見娘親雙手掩嘴,眼神卻暗含鼓勵。璇即,眨了眨眸子,抱著劉濃,吧嗒一聲,親了一口,小聲道:「劉中郎,你詠的詩,綺月不會。」

劉濃微微一笑:「且喚義父,義父有藏書若干。他日,綺月必乃詩書小女郎!」

小綺月歪頭親了他一口,卻嘟了嘟嘴,玩弄著手指,喃道:「劉中郎乃劉中郎,並非綺月阿父。」

「格格……」

孔蓁嬌笑,荀娘子挑了挑秀眉,抿了抿嘴。

劉濃面不改色,淡然詠道:「螟蛉有子,蜾蠃負之;教誨爾子,式榖似之……」

詠著,詠著,故意一頓。

小綺月忍不住,當即續詠:「題彼脊令,載飛載鳴;我日斯邁,而月斯征;夙興夜寐,毋忝爾所生;交交桑扈,率場啄粟……」

待長長的《小宛》詠畢,小綺月拍了拍胸口,吞了吞口水,盯著劉中郎,等他再詠,她好接續。

劉濃笑道:「綺月了得,已然熟讀《毛詩》矣!可知『螟蛉有子,蜾蠃負之。』作何以解?」

小綺眸子閃了閃,答道:「教誨爾子,式榖似之!可,可綺月不是螟蛉,劉中郎也並非蜾蠃。」說著,黑漆漆的大眼睛轉來轉去,一眼瞅見劉中郎劍眉微凝,唯恐他不喜,便抱著劉濃,又親了一口,喚道:「義父,義父,莫食綺月。」

荀娘子笑道:「聰慧俱貞蕤,喬葉發徵音,恭喜劉中郎,賀喜劉中郎,得此嬌女!」

劉濃淡然一笑,頂著小綺月走到關上瞭望台,但見日漸西移,餘光掃北,劃落一片殷紅,宛若披著一層血紗。

「轟!」

突然,極西的天邊,暴起一團震天盪地的雷響,繼而,雷劍縱橫長空,仿若將整個天幕中貫腹剖,少傾,金日沉淵,天空猛然一黯,漆黑不見五指,隨即,雷鞭狂舞,宛若萬千銀蛇竄跳,又似鐵蛛織網於天。

「轟隆隆……」

關上猛烈戰慄,天地皆在搖晃。

劉濃神情大驚,趕緊抱著小綺月竄入開闊地帶,將小綺月遞給驚慌失措的孔蓁,繼而,翻上飛雪,縱馬飛馳,邊奔邊呼:「散開,散開!莫居于山下,拔營!」

天發殺機,斗轉星移!

地發殺機,龍蛇起伏!

太興四年,四月十八,終南山,崩!

……

八日後,絢風麗日,碧空萬里如水洗。

初夏之風,綿而柔軟,徐徐繚著駱隆的袍擺,其人搖頭晃腦,哼著不知名的哩曲,神情愜意。

陳留無戰事,石勒引五萬大軍與祖逖對峙足月,二人未交一戰,不似仇敵,且仿若至交好友,時常書信往來,石勒贈了祖逖一柄華麗的寶劍,出鞘即斷。

祖逖冷笑,復贈石勒一件衣袍,乃是女子衣衫。

石勒著衫而舞,修書一封,言:其美其華,復再來否?

祖逖回書一封,言:寧贈雞犬,不予胡酋。

而此時,洛陽戰事已畢,石虎與石興聯營於城北,劉曜霸據洛陽宮,奈何,數日前,忽逢天地驟裂,宮城塌陷,劉曜三萬大軍僅兩萬脫逃。是以,石虎與石興趁勢抵營,逼迫劉曜引軍出城。

終南山崩,長安等地勢必一片灰燼,劉曜心憂如焚,遂引騎西回。臨行之時,因些許之事,險些與石虎、石興一戰,隨後,修書一封予石勒,其間內容不明,石勒閱後,拔劍斬案,羞怒欲狂。

事已謀盡,一派大好。

駱隆來到中軍帳,正了正冠,掃了掃袍擺,沉聲道:「將軍,石勒已撤軍!」

等得半晌,未有迴音,駱隆悄悄揭開帳簾一角,只見祖逖伏身於案,心中一驚,大步跨進帳中,扶起祖逖,見其面色慘白,下頷染著紙中墨,趕緊以手探鼻,呼吸微弱卻猶存,頓時大定。

匆匆走到帳角,投帕入水,替祖逖凈了一把臉,再以指掐其上唇。

稍徐。

「呼……」

祖逖喉頭噴出一口濁氣,嘴唇顫抖了幾下,徐徐睜開眼睛,辯了半晌,方才將駱隆辯清,待眼底神光復聚,奮力坐起身來,身子卻搖搖欲墜,暗暗掐了一把腰下,掌著矮案,苦笑道:「士勛,石勒贈殘劍於我,意指非虛,祖逖,命不久矣!」駱隆之字,士勛。

「將軍!」

駱隆心中咯噔一跳,看著面容憔悴,幾無人色的老將軍,慟楚中起,實難自己,緩緩伏身於地,稽首道:「將軍,何故言此,如今戰事已畢,將軍當回雍丘,好生將養,勿需勞心……」

「罷了。」

祖逖揮了揮手,臉上汗水復滾,從懷中掏出布帕,隨意擦了一把,用手一擰,水珠濺落,復揣入懷,舒出一口氣,拾起案上書信,笑道:「食禽擇木而棲,賢者擇主而事。瞻簀,實乃當世之英豪也,晉室復北,祖逖已盡豫州,美鶴當匡九合!汝具慧眼,當侍其事,吾豈會怪責!」

「將軍!!」

駱隆稽而未起,雙肩顫抖。

……

四月二十九,劉濃接獲祖逖來信,命言續率軍效力於其帳下,暨調韓離入徑關,守陳國。

劉濃孤坐半日,振甲而起,將祖氏步卒易名為龍驤衛,任言續為都尉,陳軍軒轅關。次日,祖逖復來一信,邀劉濃五月中旬至陳國一晤,且令劉濃代掌穎川。

劉濃微微一笑,當即修書一封予祖逖,言,彼時必至。復調劉胤入穎川,率朔風衛與言續一道,鎮守軒轅關。暨此,劉中郎已然將防禦態勢推至穎川,內中,則由上蔡,遙鎮諸方。

就北地而言,石勒雖得洛陽,卻與劉曜決裂,此消彼長之下,祖逖、李矩、劉濃,三者若合力,諸方互為倚角,便可將石胡、劉胡拒之於外。

虎牢:韓潛、韓續陳軍萬五,滎陽:李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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