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聲名鵲起 第313章 踏雪尋梅

硃色閬苑,雪止於林下,影固於泉中。

袁耽與橋然對弈,褚裒與朱燾觀戰,鶯雪於一旁培火溫酒。烏墨棋盤中,黑白子縱橫往來,清脆的落子聲,敲風碎雪,宛若一闕天歌。不時且有徐徐風來,繚起眾人衣冠與裙角,飄飄若仙。

吳郡橋氏乃棋畫雙絕,橋然棋力僅在橋游思之下,袁耽亦擅博弈,若論樗薄投五木,天下間罕逢對手,然此弈非彼弈,不多時便敗下陣來,朱燾隨即接續。

褚裒眉頭緊簇,似在思索方才那一局殘棋。

袁耽接過鶯雪遞來的酒盞,挽盞於唇,深深飲了一口,烈酒入喉,蕩滌於胸,既暖且辣,酌得人渾身百孔盡張,情不自禁的舒了一口氣,按著雙膝,徐徐起身,漫不經心的打量苑外,忽見一束櫻紅俏生於野。

值此時,四野里皚皚茫雪,在那渾白的假山一側,突伸半簇野梅,芳紅點點,枝影灼灼。恰若點櫻於雪,嬌嫩中透著凜凜傲骨。只是隔得太遠,辯之不清。

當下,袁耽便揮袖離席,走向假山,縱然勿需摘其入室,亦當盡嗅芬芳才是。

殊不知,人尚未走近,卻恁不地瞧見一隻玉手至假山孔洞中盈盈探出,夠了一夠,未夠著。隨即,便見那素手柔荑張開五指,以指尖輕戳花莖,好似欲將最濃的那一朵,戳落。

袁耽心中捉奇,匆匆轉至假山背面,未見人,皺著眉頭想了一想,轉至側面,彎身低頭一瞅,山中斜凹一洞,內中極深,潔白的裙角隱約蕩漾,粉絲履腳尖掂翹,後跟離地。野梅斜生於洞中,山洞正面在另一方,想來,此女子曾入山顛摘梅,奈何卻夠不得,只能於此掂足。

「唉……」

幾番掂足試探,終不能得,那女子幽幽一聲輕嘆。嘆聲出自她嘴,鑽入得袁耽耳中,卻使其神情驀然一怔,繼而,「撲通」一聲,趴在雪地中,抬首仰望女子面容,焉知,那雙粉絲履卻頓了一頓,調轉方向,背對袁耽,向外走去。蘿裙掃雪,腳後跟一翹、一翹的。

袁耽心中七上八下,紛亂如潮,眼瞪欲突,喉嚨里咕咕有聲,卻怎生也喊不出來,仿若遁入夢魘,拚命挪動手掌,猛力的掐了一把腰間,痛楚襲來,牙關即開,叫道:「妙光!!」

粉絲履一頓,袁耽雙手撐雪,極力的仰著頭,復叫:「劉妙光!!!」

「嗯……」

伊人喃了一聲,隨後,肩頭一顫,加快腳步,蘿裙一陣滾盪,三晃兩晃竄出洞中。

袁耽大驚失色,也不知自何處突生一股子力氣,雙掌用力一撐,竟然挺身而起,拔腿便向假山的另一面追去。將將轉出竹林,便見一抹黑白相間的影子飄過廊角。心中嗵的一跳,三步並作兩步,竄出竹林,殊不知,腳下木屐卻踩中一根橫木,身子猛然一個趔趄,啪嗒一聲,滾倒在地。

「劉妙光……」

袁耽跌得不輕,下巴磕在橫木上,嘴角頓時見血,頭冠也滾落於雪堆中,而他卻渾然不覺,嘴裡喃喃有聲,掙扎著爬起來,三兩下甩卻腳上木屐,揮著寬大的袖子,撲向廊角。

恰於此時,謝奕度著慢悠悠的步子,沿廊而來,欲尋袁耽與褚裒,殊不知,將將冒出半個身子,便讓迎面撲來的袁耽一把給抱住。

「劉妙光,劉妙光……」袁耽雙臂愈箍愈緊,好似深怕她就此消失於眼前。

「彥道,彥道!」

謝奕赫了一跳,當即,搬住袁耽的肩頭,一眼之下更驚,只見袁耽失魂落魄,雙眼無神,頭冠也不知去向何處,滿頭亂髮染著雪沫,嘴角血絲纏了滿臉,狀若瘋魔。

「彥道,彥道,何故如此?」謝奕用力搖晃著袁耽雙肩,大聲喝道。

「妙,妙光……無,無奕……」

袁耽瞳孔驟放驟縮,揉了揉眼睛,漸漸辯清了眼前之人,緊皺的眉頭慢慢放開,嘴唇卻越來越白,復又閉了下眼,甩了甩頭,而後,揮開謝奕的手,徑自沖向劉氏主院。

謝奕叫道:「彥道,何往?」

袁耽腳步紛亂,險些將從林間竄出的小謝安一頭撞翻,揮著衣袖,頭也不回的大聲道:「且莫顧我,我自尋瞻簀!」

小謝安驚魂猶未定,怯怯的撇著袁耽的背影,攏著衣袖走到謝奕身邊,驚道:「阿,阿兄,彥道兄長,何故,何故也?斯,斯文盡掃也……」

謝奕眼睛越眯越細,心中也驚,當即揉了一把小謝安的頭,也不理他,大步追上袁耽。

小謝安縮了縮頭,喃道:「聖人有言:喜怒哀樂之未發,謂之中,發而皆中節,謂之和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。彥道兄長,哀之於表,卻禮事行,非為中和也,實不可取也……」

「啪!」

腦後挨了一下,不疼,冰涼涼的,反手一抹,拽了滿把雪,脖心冷浸。

「何人,安敢偷襲於我?!」

小謝安勃然大怒,唰地回過頭,而後,眼底猛然一縮,指出去的手指,慢慢蜷回作拳頭,轉過身子,看向別處,慢條斯理的抖了抖袖,自言自語:「聖人有言: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矣,吾不與女子爭也!不爭,當為智也,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相爭也!謝安,當如是也!」

「哼!」

……

芥香緩浮,劉中郎默然坐於案後,劍眉緊簇,辯其神色,好似在思索。

袁耽頭冠已被褚裒尋回,歪歪斜斜的扣於首上,未系頷巾,時而,捧起案上的茶碗,欲飲,卻又飲不下,沉沉擱於案上。倏爾,又以手指不停的敲擊著案面,發出「撲撲」聲。

謝奕坐在他的對面,眉頭一下下亂跳,暗中卻用手掐著大腿,竭力忍住笑意。

褚裒為人忠厚,捧著茶碗,滋溜溜的吸了一口,瞅了瞅袁耽,復看了看劉濃,咬牙忍笑,沉聲道:「瞻簀,此事甚易,僅需命人細核庄中之女,便可解彥道心中疑惑也!」

劉妙光,劉琨之女,現處庄中……劉濃瞥了一眼坐立難安的袁耽,心中不勝唏噓,此事荒謬無比,卻情發有因,豈可令彥道過於難堪。當即,便喚過室外侯著的碎湖,細細一陣吩咐。

碎湖領命而去。

劉濃捧起茶碗,淺飲一口,看著碧綠的茶湯,腦中卻靈光忽閃,一個黑白相間的影子陡現即逝,劍眉一凝,擱下茶碗,問道:「彥道,若是此女確處庄中,君當何如?」

聞言,袁耽神情驀然一變,半晌,捧起茶碗深飲一口,團團一揖,沉聲道:「諸君皆乃袁耽生死好友,袁耽不敢有瞞,妙光實乃劉并州之女。若妙光真入江南,袁耽定當呈稟譜牒司,為劉并州請命也!」

「難也,難也……」

謝奕已知此事,搖頭道:「今非往昔,自至晉室立於江東以來,南渡士族日增不減,注籍自是不難,然若欲復中山劉氏上士門楣,此舉,不締於逆勢登天也。」

劉并州乃海內名士,褚裒初聞震驚,隨後神情愈發悵然,概然嘆道:「唉,獨守空城,一闕胡茄卻萬軍,劉并州何等英雄了得!焉知,竟落得身亡族消,而今唯余孤女存世,英雄末路,當如是也……」一頓,看向袁耽:「彥道,無奕所言甚是,此事尚需徐徐圖之,切莫操之過急!」

便如謝奕所言,衣冠南渡如過江之鯽,北地世家過江即衰,不衰反勝於昔者,寥寥無幾。況且,中山劉氏唯餘一介孤女,且被王敦軍府定名為流奴,豈能再復上士門楣!

北地傾覆十餘載,不知幾多門閥世家煙消雲散,縱使偷生於南,又不知幾許屈身為奴!而此,尚不足以言書,當表者,乃北地流徙之民也……劉濃默然嘆息,手指摸索著茶碗邊緣,久久未語。

稍徐,袁耽揉了把臉,搓得滿臉通紅,目光沉凝如水,呼吸卻急促如雷,猛地一捶案,怒道:「此皆為胡人之故也,若非胡騎肆掠中原,英雄兒郎豈會潦倒至斯!」

這時,碎湖悄然入內,附耳道:「郎君,乃主母近婢妙戈!奈何,其人卻言,若非劉并州之女,便乃華亭劉氏之婢,寧死亦不願……」

少傾,劉濃捏了捏眉心,暗覺一陣陣刺痛,深深吸了一口氣,將思緒衝散,就眼前之事稍作沉吟,心知袁耽對此女用情極深,索性問道:「彥道,暫且不言胡騎。就此事而言,彥道將以何如?若喜此女,莫若聘而娶之?若娶之不得,又當何如?」言罷,深深凝視袁耽。

謝奕與褚裒神情頓變,陳郡袁氏乃上等門閥,而劉妙光現為罪奴,縱使袁耽可為劉妙光注籍,按土斷新律,身世清白者可免流奴,賜身庶民。兩者,亦若天塹雲泥。

此事,袁耽早有所慮,見三位好友投目凝顧,神情頗是擔憂,便微微笑了一笑,正了正冠,掃了掃袍角,攬手於眉上,沉沉一揖,朗聲道:「袁耽並非忽性中起,人存一世,匆匆百年,草木一發,百日寒暑!瞻簀通竣豁達,抵心不違,終娶陸氏嬌女。因而,安知袁耽不可聘而娶之?縱使現下難為,若是妙光願待,袁耽即便終生不娶,亦當白髮謀之!若是妙光不願,袁耽亦可等得!」

「彥道,豈可如此也……」

「彥道若喜,何不收之為妾,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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