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聲名鵲起 第295章 危塔歌聲

冷月如鐮,星光寥落,顆粒可數。

劉濃與駱隆出中軍大帳,並騎於星月之下,緩踏於陳留城。城中戒備深嚴,街上無人,燈火黯熄,隨處可見巡曳的將士。

日中之時,祖渙之事便已畢,軍令不容褻瀆,若非祖氏族人一再苦勸,盛怒之下的祖逖已將祖渙推斬於帳。縱使未斬,也盡卸祖渙軍權,命韓離續掌。暨此,數月以來,祖氏軍權之四成,已入外姓諸將。

駱隆心情大好,捏著小酒壺,悠哉游哉的灌著,目光不時的瞟向劉濃,輕笑道:「祖渙一卻,再卻祖納,且留祖約與祖延,二人皆乃無能之輩,屆時,倆人必爭,君當借勢提軍……」言至此處斂口,笑意盎然。

劉濃懶得理他,目光凝視著天邊的晨星,黑幕如毯,余星皆淡,唯余此星如日中天,不住的向外擴散著光芒,甚至漸呈吞月之勢,暗道:「此星便若祖豫州,奮起餘力,無人可敵!奈何,一旦中落,天幕之懷,便唯余胡月……」

「劉威虜,劉威虜……」

當二人行至城東角,劉濃正欲踏入軍營,身後傳來急切的喚聲。

勒馬回首,只見一騎插來,禮道:「劉威虜,將軍有請!」

劉濃劍眉一挑,忍不住的問道:「城中,可有遭雷擊之老樹?」

傳令兵愣了一愣,認真的想了一想,老老實實答道:「回稟劉威虜,城西有枯樹,或為雷擊!」

「哈,哈哈……」

駱隆眼睛一轉,瞬間會意,放聲長笑,直笑得前仰後倨,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,死死拽住馬鬃,輕輕拍著馬首,笑道:「劉威虜,君且前往溉而灌之,駱隆不陪也。」言罷,一溜煙跑了個沒影。

劉濃目逐其離去,哂然一笑,拔轉馬首,隨傳令兵而走。焉知,傳令兵卻未予向西,領著劉濃穿營過帳,來到城東一處高塔,臉頰包著笑意,把手一擺:「劉威虜,但且入內。」

此乃瞭望塔,極高極偉,約有二十丈,站在台下一望,如劍指天,仿似欲攪落滿天星辰,看得久了,又潺潺危危,直欲傾倒於面前,將人輾作齏粉。

劉濃把飛雪交給傳令兵,穿過一排鐵甲走入塔中,內中火把四起,沿梯而上,鼻尖嗅盡焦油味,繞柱旋廊直至塔顛,數十名精銳親軍成圓型守侯。

塔中有塔,祖逖正坐於其上,朝著劉濃招手:「瞻簀,且來,烹上一壺。」

劉濃微微一笑,按劍跨上丈許小塔。

青葦席沿塔而鋪,中擺一案,內置各色琉璃茶具。

「此茶具得自郗公,郗公常言,汝極擅弄茶。而今,大戰方歇,夜難成眠。故而,請汝前來,煮茶一壺,可否?」

祖逖未著鐵甲,頭戴高冠,身披緩袍。揮袖之時,有徐徐清香拂來,顯然沐浴方畢,面容雖依舊清癯,卻平添幾許飛揚之氣。

「固所願也,何當請爾,奈何……」

劉濃瞅了瞅身上的鐵甲,面顯難色,繼而,星目吞光,索性當堂卸甲,一陣鏘鏘之後,楚殤插廊作木人,套以烏墨甲,隨後,擺了擺手腳,跪坐於席,笑道:「劉濃失禮,尚望將軍莫怪。」

他脫甲之時,祖逖一直注視,此時此刻,情不自禁的拍案贊道:「瞻簀,豪傑也!身不存物,洒脫如斯,當得美鶴之名!赤心中顧,縱橫捭闔,當得江虎之威!快快煮來,吾等待已久矣!」

「將軍,稍待!」

劉濃見祖逖氣色極好,心中也極是愉悅,當即培火調水,精心為祖逖煮了一壺茶。待得茶畢,二人各執一盞,徐飲漫神。

清心之茶,可以卻疲,祖逖慢飲一盞,神情更增幾許儒雅,捋著短須,笑道:「昔日,祖逖居葦蘆,與好友促膝終夜,縱論世事。聞雞中起,棄賦舞劍,願為天下安。而今,好友已去,祖逖殘存,時有思之,不甚感概。」言罷,捉著茶盞徐徐而起,走到塔廊側,伏身於廊,放眼望向塔外。

劉濃默然走到他身側,背負著手隨望。星月低滴,彷彿摘手可捉,晚風輕清,來回盤盪於胸,令人胸懷欲開,卻未盡開,隱約成悵。

轉首看向祖逖,只見他目光斂海,深不可測,知他必然想起了劉琨,劉并州。稍稍沉吟,輕聲漫詠:「胡茄五弄枕悲戈,搖卻星月寥入河;千乘萬騎突北來,不敵越石一闕歌。」

「妙哉!!」

祖逖大讚。

劉濃所詠之賦乃劉琨生平最為人稱誦之事。

昔日,劉琨守晉陽,匈奴數萬鐵騎忽然壓境,圍城七日,劉琨見援軍未至而守軍大亂,心憂如焚,隨即記起楚漢大戰時,四面聞楚歌之事。當下便獨立於城頭,迎著瑟瑟冷風,吹了一曲胡茄,而後,又命城中士卒盡吹《胡茄五弄》,胡騎聽了大悲,一個個淚流滿面而思念家鄉,繼而撤軍。

追思往昔英豪,劉濃與祖逖皆是面帶笑容。

少傾,祖逖性起,舉盞邀月,笑道:「明月幾時有,把盞問青天,不知天上宮闕,今夕是何年……」一頓,挑眉看向劉濃:「瞻簀,且續之!」

劉濃背倚塔廊,雙手反撐,步履一下下的踏著節奏,放聲接詠:「我欲乘風歸去,又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……」

其狀洋洋,雖是一身雪白內裝,卻更增仙姿,但見得美郎君星目璀璨,夜風緩繚烏髮,不盡妖嬈。

祖逖哈哈大笑,把盞一扔,唱道:「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……」詠著,詠著,提起塔邊長劍,起伏就舞。

劉濃神情飛揚,走到塔廊,取出楚殤,也不管渾身內裳飄飄,不太雅觀,縱劍與祖逖共舞,兩人你來我往,劍光如雪,翻飛如潮。

一舞畢罷,二人落坐葦中,背靠著烏桃案,遙望著蒼穹星月,祖逖扶了扶頭上之冠,喘氣道:「瞻,瞻簀,自此一戰,經年內,祖逖再難北進。然,石勒與劉曜也休想卷騎復來。長安,長安也,祖逖自知命難久矣,終生亦難見之。唯望瞻簀莫棄北地之民,厲兵秣馬,復我泱泱衣冠!」

劉濃心中一慟,沉沉一揖:「將軍何故言此?將軍只需惜身蓄養,當可復圖……」

「且聽我言!」

祖逖揮了揮手,雄壯的背脊緊靠矮案,嘴角抹著一絲苦笑:「人貴自知其命,祖逖之命已止於洛陽。相較越石,祖逖已然所獲良多,夫復何求?!」深深看向劉濃,沉聲道:「你我皆乃世家子弟,當知世家之難,若祖逖歸去,北地何如,實未可知。莫論如何,希瞻簀謹記祖逖今日之言。」一頓,正色道:「卻家可矣,莫卻闔族!」

「將軍……」劉濃再度一揖,未作續言。

祖逖苦笑:「祖氏子弟,不可掌兵!若領兵於北,恐祖逖終年心血,毀於一旦矣!他日,若瞻簀可指長安,祖氏若有餘子,可入得瞻簀之眼,尚望瞻簀……」

劉濃心潮起潮湧,面色卻渾然不改,揖道:「將軍,但使劉濃餘氣尚存於胸,絕不忘將軍今日之言!」言至此處,深吸一口氣,沉聲道:「將軍,但且寬心,祖氏……必然,綿存北地!」

「甚好,甚好,若是有酒,當不醉不歸矣……」

祖逖背擦著矮案,緩緩卧於席中,學著劉濃往日模樣,以手枕頭,翹了個二郎腿,眼角餘光,不經意的瞟過廊口。

廊口,光寒陡現即逝。

劉濃面色淡然,慢慢放鬆身子,斜卧於席,嘴角微裂,星目開闔……

……

待作別祖逖,劉濃背心微冷,默然牽過飛雪,輕輕一夾馬腹,頭也不回的離去。

將至營口,遇見駱隆。

駱隆神情焦急,待見劉濃歸來,眉目豁然一松,懶懶一笑,打馬而走。

兩人未作一言。

劉濃闊步走入營中,正欲挑簾,身側紅影突閃,吃了一驚,匆匆側首,乃是荀娘子。

荀娘子看了看他,滿臉的不屑,冷聲道:「劉威虜好生了得,每戰必有所得,灌娘佩服!」言罷,猛力一按劍,「鏘」的一聲,擦身而過,後額的紅綢纏上了劉濃的臉。

劉濃劍眉微皺,略呈茫然,不知哪裡得罪了她,待那紅披風隱於月夜,搖了搖頭,挑簾而入。

一入簾中,劍眉緊簇。

帳中甚簡,左右各燃一點燈火,映襯著矮案一張,木人一具,葦席一方,額外,尚有布衾一套。此時,那原本疊得四四方的布衾被水展鋪開,邊角捏得極是整齊,在布衾北角,端坐著一名女子。

此女子極美,俏臉若玉,欺霜寒雪;煙眉含水,欲透未透;黑眸似珠,嵌玉澄明;瑤鼻危挺,脆藕勝蔥;櫻唇彎彎,狀若朱點;最是那尖尖的小下巴,令人極想捏住,使其抬頭。

裝束極奇,身襲朱紅長裙,似深衣而非,頭上戴著流蘇降珠,似華勝而非,耳際兩側各垂兩縷細水長辮,直直鋪至布衾東西兩方,約有四尺長短。布衾乃是白色,為其一襯,極其奪目。

而此,尚不足為奇,奇者,乃此女雙手未伏於腰,而是捉著一把小弓,箭已上弦,對準了踏簾而進的劉濃。

弓身華麗卻極小,長僅一尺,便於攜藏,箭矢極短,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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