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聲名鵲起 第277章 郗公情厚

郗曇眉飛色揚,朝著劉濃再度一揖,朗聲道:「郗曇見過劉郎君,常聞人言,江左美鶴具清徽之音,乃正始之音復振於江表爾。郗曇自幼修書,時有迷惑懷存,今日道逢於途,不知劉郎君可否予以指正。」擺了擺手中麈。

劉濃劍眉輕揚,看著躍躍欲試的郗曇,心中卻不願久滯,便抬頭看了看天色,笑道:「郗郎君赤心言誠,劉濃本不應拒,奈何時已不早,尚需拜見令尊,莫若改日。」言罷,繞過郗曇,大步而去。

「且慢!」

郗曇一聲輕喝,卻見劉濃腳步不止,心中一急,漲紅著臉,高聲喝道:「敢問劉郎君,君子,當以何為貴?」

聲音極大,傳至院牆,墨藍絲履恰行於此,當即聞聲而止,縮於牆後,悄然竊聞。

劉濃未回頭,朗聲笑道:「君子,懷德居上,處惡於下,行道於上善,馳道於自然。君子以何貴,貴在知已存彼,貴在合德行已,貴在氣曰浩然。」

郗曇面上愈來愈紅,揚著雪毛麈跟著追,邊追邊叫:「聖人有言:大知閑閑,小知間間,聞君之言,非炎非詹,安能知乎?」

劉濃按著楚殤,踩著木屐,闊步疾走,淡聲道:「不知不言,知者自知。」

「嗯……」

郗曇腳步猛然一頓,面紅如坨,以麈擊掌,原地打轉,苦苦思索。倏爾,眼睛驀然一亮,好似已有所得,揮起雪麈,正欲再言。

「阿弟,且慢!」

郗愔穿著步履,行得極快,三步並作兩步躍過郗曇,朝著劉濃後背,揚聲道:「劉殄虜,故為兵之事,在於順詳敵之意,並敵一向,千里殺將,此謂巧能成事者也?然否?」

「然也!」劉濃高聲回道。

郗愔眉梢一拔,叉著腰,哈哈笑道:「若是如此,用兵之害,猶豫最大;三軍之災,生於狐疑。又作何解?」

聞言,劉濃慢慢回過頭,瞥了瞥郗愔,沉聲道:「柔能制剛,弱能勝強;正以輔奇,以奇制勝。此弱,此奇,乃戰之弱奇,非象之弱奇。郗郎君日後必將率軍逐敵,需知正奇之間,本無界定也!讀兵書萬卷,當知兵之要義也,莫忘其中!」言罷,淡淡一揖,捲起袍袖,快步踏入坎內。

「兵之要義,莫忘其中……」

「不知不言……」

兄弟你看看我,我瞅瞅你,繼而齊齊作嘆:「人傑也!」、「盛名非虛也!」

牆後,一身絳紅的小女郎,眸子一眨,端著手,轉身疾走。身後的小婢垂眉斂目,默然緊隨。

劉濃穿過兩排對向屋舍,直行朝南正室,待至階下,見正室之簾遮掩,門口守著兩婢,便肅然靜候。

自他闊步行來,門口兩婢的目光便如漣漪流盼,繞著他轉來轉去,竟忘記了通稟,好半晌,一婢方才回過神來,掩嘴制住呼聲,巧步而下,朝著劉濃萬福,另一婢側身向簾,輕聲道:「回稟夫人,劉郎君已至。」

室內,一婢簾卷,姚氏踏出來,未料劉濃竟來得這般快,神情微驚,隨後張口欲喚,卻不知該如何稱呼,面色變來變去,好生尷尬。

劉濃目不斜視,朝著階上,沉沉一揖:「劉濃,見過尊長。」

「嗯,嗯……劉,劉郎君勿需多禮,暫且稍後,夫君隨後便至。」姚氏面染紅暈,暗覺站也不是,候也不是,只得引著幾婢款款離去,邊走邊拿眼角瞄畫劉濃,暗贊:「真真一個美郎君,兩載不見,神秀依舊,即使玉面染暇,卻更增俊澈也……唉,璇兒……」

劉濃孤立於階,一手挽於胸前,一手按著腰劍,目光淡然。心中卻在合計鮦陽之事,此事已致書祖逖,並且呈奏建康,若按晉律,理當由祖逖再行任命,但北地非同江南,且自己與祖逖僅為從客,非同僚屬。此間關竊極是微妙,便若昔日兗州,一州三刺吏,極其混亂。於豫州而言,鮦陽無關緊要,但就上蔡而言,鮦陽便不容有失。建康定會置若不聞,只論功績,而讓自己與祖逖商議,然,祖逖尚未回信……

「瞻簀!」

正在深思繆慮時,階上傳來一聲喚,微微一側身,郗鑒大步行來,高冠華袍,大袖盈風,花白鬍須梳理的澄亮整齊,面色容光煥發,與方才一較,判若兩人。

劉濃贊道:「郗伯父,實乃儒雅之士也。」

「哈哈……」

郗鑒展了展袖,欣然而喜,繼而,拉著劉濃的手,走入室內,二人對座於案。

案上已置茶具,諸色器皿齊全,遞火、降紅、撩雲、甘鈍等物,逐一呈放。

郗鑒笑道:「自兩年前,一飲瞻簀所烹之茶,便終生難忘矣。奈何,每每自行烹飪之時,卻難得其中真味。今日,理當一償所願。且飲一盅茶,你我再赴士稚之宴。」

劉濃淡然一笑,揖道:「郗伯父憂心家國之事,故而,難烹閑靜之茶。不敢有瞞伯父,自劉濃北來,已鮮少煮茶。是以,若茶意不正,尚請見原諒。」

「然也……」

郗鑒眉色一動,悵然道:「瞻簀所言極是,茶乃清雅之物,為瑣碎之事而鎖心,故難為好茶。若是如此,此茶……」

「郗伯父!」

劉濃見郗鑒神情愁悵,當即再道:「縱使漸爾生疏,然,劉濃茶意尚存於胸,當為郗伯父烹茶一壺,寥表敬意。」

郗鑒一頓,半晌,深深注目劉濃,嘆道:「瞻簀,好瞻簀,君子當如是也,不臨其身,心居其境,吾不如也!」說著,也不知想到甚,神情一振,又揮手笑道:「快快煮來,期此茶意!」

這時,有婢女見室中昏暗,便欲燃燈。

郗鑒瞅了瞅天色,見日已西垂,室外一片茫茫,秋風正涼爽,當即便笑道:「行茶不可拘氣,莫若至室外煮來?」

「甚好!」劉濃也嫌室中太拘。

當下,郗鑒便命軍士將矮案抬至室外,鋪上葦席。

劉濃就坐於寬闊的外院,閉上了眼睛,細捕耳際之風,暗聞呼吸綿長,隨後,徐徐開眼,淡淡一笑,朝著青天一揖,對著院中老樹一揖,面向郗鑒一揖,修長如玉的手指逐一撫過各式茶皿,當即培火調水,拔茶煮意。

但見得,英美郎君月袍青冠,腰懸長劍,拔火如投令,調水似行軍,進退有據,瀟洒無比。不多時,水已滾,執起鳳鵝壺,作九點頭,淺淺斟得一盞。

茶湯碧透,雙手持盞,徐徐一盪。霎那間,清香,四溢綻開。

郗鑒面帶微笑,嗅著茶香浸懷,暗覺經年戈馬之勞累,盡皆附於清風,乘於浮雲,好不快哉。

「郗伯父,且飲!」

劉濃微微一笑,暗覺茶意有所增益。

郗鑒接過茶碗,先嗅,再抿,一抿之下,閉了眼睛,良久,良久,方才回神,再抿一口,哈了一口氣,捧碗道:「瞻簀,今日之茶較之昔年,大有不同矣!仿若少卻幾許縹緲,更增幾分醇厚,若細細一覺,又覺得縹緲未少,實乃藏於其醇!」

「伯父,過贊!」

劉濃給自己斟了一碗,淺淺一抿,其味濃淡相宜,絲絲縷縷,環盪於胸,繞而不散,教人如置春山新雨後。正自沉神時,恁不地,眼角乍然瞥見一縷絳紅,待眯眼細看時,卻又隱而不現。搖了搖頭,暗忖:眼花矣……

稍徐。

郗鑒品罷茶,把盞一擱,摸索著茶盞邊緣,凝視著劉濃,想了又想,終究忍不住,嘆道:「瞻簀,惜乎,惜乎……郗伯父待汝,多行有虧也。」

劉濃趕緊把茶盞一放,深深一揖,正色道:「郗伯父,往事已矣,何需掛懷。」

「唉!」

郗鑒長長一嘆,捋須道:「今日你我重逢,不知他日,幾時方可再見。瞻簀,三日後,我將經淮南而入建康,若事順遂,便會入江東。暨非,便欲在江東擇一地,建莊園,安置家室。」

嗯?!

劉濃神情一怔,隨後匆匆看向郗鑒。

郗鑒面目悵然,未看劉濃,時爾看看側院,倏爾望向南方,聲音極淡:「瞻簀,北地看似漸安,實則非也。士稚,士稚……」

言至此處,目光一收,頓住話頭,轉目劉濃,眉正色危:「北地……北地,依我所度,不出三載,必將大亂!瞻簀,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,汝於建康之事我已知。然,今非往昔,如今汝身負重名,且居上蔡而有功,莫若隨我一道入江南,何如?勿需憂心,朝中之事不難料理。即便難遂我意,亦可使瞻簀安居江南,猶勝於北。」

一道入江南……

郗伯父欲入江南,兗州軍情尚不至此,莫非,乃紀尚書之意?而且,郗伯父好似自知,此次難以如意。

而祖逖,祖逖所謀在何?

據史所載,祖逖生前再次收復洛陽,觀如今之勢,勢難成行!當為與郗伯父共伐石勒之故!此為其一,其二,除卻石勒,能入祖逖之眼,當為……當為,王敦?!

然也,然也,祖逖一心伐北,身體卻日不如前,故而,戮力絕擊!既可逼退石勒,又可再震王敦,保得三兩年平安。豫州不可棄,屆時,江東士人已知兗州軍,紀瞻便順勢而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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