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聲名鵲起 第275章 驀然回首

「嘎……嘎……」

秋雁北飛,首雁率隊掠過城牆上方,振出聲聲長啼。駱隆百無聊奈的騎在馬上,搭著眉遙望雁尾剪雲,直至雁色已融於青蒼,再難分辯彼此,方才放下了手,捉起腰間酒壺,淺淺抿了一口。

「雍丘無戰事,晝夜空寂寥,污袖攬濁酒,長醉復逍遙……」

漫不經心的喃了兩句,抹乾凈嘴角的酒漬,順手卻扯下了幾根鬍鬚,攤開手掌,輕輕一吹,見鬍鬚隨風而走,心中一樂,哈哈大笑起來。

笑畢,從懷裡摸出兩枚胡桃,用手一捏,「咯吱咯吱」響,暗忖:若是贈與劉瞻簀,不知其人將以何顏相待?興許與余鶯一般,藏身於樹,以石悄擊……

「報……」

一騎南來,縱至近前,高聲道:「回稟長吏,劉殄虜已至雍丘境內,半個時辰便至。」

「華亭美鶴,姍姍遲來也。」

駱隆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冠帶,面上神情漠不在意,眼底卻猛然一亮。雍丘共計四門,祖逖出東門,往東十里迎郗鑒,殊不知,劉濃竟於同一日抵至雍丘,於是乎,駱隆便自薦而來,自出北門,守於牆前迎劉濃。

「來來來,擺案,置酒!」

駱隆打馬奔至十丈外,翻身下馬,命人在兩株參天古樹下擺案置酒,自撩衣袍,落座於草席中,再置上兩枚青銅酒盞,淺淺斟得七分滿。而後,背靠古樹,雙手籠懷,悠哉游哉的靜侯美鶴到來。

「蹄它,蹄它……」

馬蹄聲輕揚,踏碎秋風,踏入駱隆眼中,但見得,黃沙古道中,一騎當先,遙遙行來,白馬如雪染,青冠若嬌龍,身披月白袍,腰挎青鋒劍,縱韁恰似舞,轉瞬至眼前。

「哈,哈哈……」

駱隆提著兩盞酒,朗聲長笑,而後,快步上前,歪著腦袋,微仰著頭,上下打量劉濃,漬漬笑道:「劉郎君,別來無恙否?」

劉濃揚手制住馬隊,翻身下馬,冷冷瞥了他一眼,淡聲道:「駱郎君尚安,劉濃豈會有恙。」

「唉,若教江東女兒得知,美鶴已然不美,不知將有幾多女兒傷泣夢醒,亦不知有多少男子將為此扼腕嘆息。且來,滿飲此盞,以卻傷懷。」

駱隆凝視著劉濃面上淺淺的傷痕,神情悵然,好似正行扼腕,繼而,把酒一遞。

劉濃伸掌推開,懶得理他,沉聲道:「多謝駱郎君好意,劉濃負諾在身,不可飲酒。」言罷,命郭璞與其交割糧草,而後,挽馬入城。

駱隆也不以為意,命下屬交割,牽過自己的馬,追上劉濃,捉著酒盞,笑道:「何需太急,將軍東迎郗公,今日未必復歸。城外,駱隆有草舍三間,美姬一人,此姬往日極慕劉郎君,亦擅弄湯,其味絕美。莫若你我前往,抵膝常談,詠詩賦懷。何如?」

言罷,一口將杯中酒飲盡,隨手扔給隨從,而後,便欲伸手去攬劉濃的肩。

劉濃劍眉一皺,伸手格開,微眯著眼。駱隆淡然笑著,直目迎視。

稍徐。

劉濃翻身上馬,看著東方,淡聲道:「郗公東來,劉濃理當前迎,駱郎君,就此別過。」說著,領著騎軍,拔馬往東。

「劉郎君!」駱隆高聲喚道。

劉濃劍眉一挑,勒住飛雪,徐徐回首,只見駱隆歪歪斜斜的站在長街中,朝著自己默然一揖:「劉郎君,你我之爭,不在乎一時也。雍丘非比別處,若無牒令,劉郎君出不得城。」說著,翻上馬,縱馬而來,笑道:「駱隆常思,劉郎君定知駱隆,而駱隆亦自問深知劉郎君,既是彼此相知,何需拘泥於形,拒人於千里之外?」

劉濃道:「道不同,不相為謀,各從其志!」

「劉郎君,此言差矣!」

駱隆搖頭晃腦的摸出兩粒胡桃,挑了挑,把個頭大的那枚遞給劉濃。

劉濃皺眉接過。

駱隆將另一枚捏在手中把玩,引著劉濃奔向城東,笑道:「世事無常,道亦無常,興許志也無常。便如當下,若無駱隆引渡,劉郎君便出不得城。」言至此處,一頓,拋著胡桃,淡聲道:「想必劉郎君已知,孔煒之事,乃我所為。然,劉郎君知其一,可知其二乎?」

劉濃淡然道:「何為其二?」眼光卻打量著雍丘城,此城極其雄偉,呈四方形,乃是軍事要塞,居高臨下俯視陳留,百里平原可一目攬盡。

說話之間,二人引軍已至城東,駱隆揮手開道,引領於前,歪身傾向劉濃,正色道:「君且思之,經此一戰,君得流匪,斬郭默,據鮦陽,威震汝南、汝陰兩境,實乃駱隆之功也!」

「希律律……」

飛雪揚蹄頓步,劉濃打量四野的目光隨之一滯,慢慢側首看向駱隆,眼睛越眯越細,腰間楚殤拍打著馬腹,隱約綻出一絲寒光。

草風輕撩,駱隆懶懶的騎在馬上,眉正色危。

「轟隆隆……」

足足數十息後,東面傳來一陣震天盪地的馬蹄聲,而後便見排排鐵騎如牆翻浪,滾起黃沙如龍,直直插來。中有二旗,一旗黑底而赤邊,上書一字:「祖」。一旗同色而黃邊,上書一字:「郗」。

待看見「郗」字旗與上千兗州軍,劉濃神情驀然一變,原以為郗鑒此番入豫州乃是密訪祖逖,經此一觀,恰恰相反。若是如此,當不是為聯伐石勒而來,那又當作何解?

「駕!」

先鋒鐵騎至一箭外而止,頂盔貫甲的騎將卻並未勒馬,打馬奔至十步外,拖槍勒馬,原地打轉,而後,槍指劉濃,笑道:「劉殄虜,別來無恙否?」

劉濃不敢居大,拍馬迎上,沉沉一揖:「劉濃,見過韓拆沖!」

韓潛摘下頭盔,把劉濃身後五百精騎一看,但見面對大軍壓臨,卻個個面不改色,反而眼底充血、微作傾身,情不自禁地贊道:「此乃,百戰精銳也!」又對劉濃道:「劉殄虜陣斬郭默,當真了得!江東之虎,言傳非虛也!」

劉濃深深一揖,朗聲道:「郭默其人,縱兵行兇,驅民從匪,遭逢天怒而人亡。劉濃不過因事附會,僥倖得勝,不敢當拆沖之贊矣!」

「瞻簀!!」

突然,一聲高喚遠遠響起,劉濃身子猛地一震,怔怔的放下手,徐徐抬眉。

「瞻簀……」

「郗,郗……」

劉濃心中怦怦直跳,一眼便看見郗鑒,縱使其人一身戎甲,即便其人融身於數千大軍之中,狀若黑點而模糊不清,但劉濃確知他便是郗鑒。

「瞻簀,駕!!」

郗鑒拍馬飛向劉濃,滿把鬍鬚隨風亂揚。未見劉濃之前,他滿懷期待而忐忑,待見了劉濃,這八年前,自己一眼相中的天賜佳婿,老將軍情懷實難自己已,頓時忘卻了一切,只想仔細將其捉臂打量。

「郗,郗伯父……」

劉濃匆匆抹過顫抖不休的左手,一夾飛雪奔向郗鑒,將至三十步,翻身落馬,跪坐於黃沙中,攬起雙手於眉上,徐徐下沉,雙手按地,以額抵背。

稽首。

「好瞻簀,好兒郎,好孩子……」

郗鑒老眼溢滾,嘴唇輕顫,吹動著鬍鬚,一把將劉濃撫起來,把著他的兩臂,細細一陣描,但見美郎君依舊水清玉潤,劍眉如鋒,眼澈若湖,即便左臉有一道淺痕,卻不掩其美,反增其色,忍不住的贊道:「砌石積玉,青松拔翠,郎姿獨煜,當無其二,便乃瞻簀!哈,哈哈……」放聲大笑,開懷不已。

劉濃心受其感,竟然紅了紅臉。

「美斯美也,英姿驕驕。」祖逖拔馬而來,面帶笑意。

「劉濃見過,將軍!」劉濃欲作揖,卻覺察手臂尚被郗鑒牢牢捉住,神情尷尬,輕輕掙了一掙。

郗鑒這才回過神來,訕訕的放開劉濃,捋了捋鬍鬚,對祖逖笑道:「已有兩載不見瞻簀,未想卻相逢於此時此地,郗鑒失禮了。士稚兄,切莫見笑。」

聞言,劉濃劍眉微揚。

祖逖卻無絲毫異樣,揮了揮手,笑道:「道徽兄乃道貞正儒雅之士,劉殄虜亦乃世之英傑,道徽兄見玉立於野而賞妙其姿,實乃率真而豁達也,有何怪耶?」說著,看了看天色,又道:「時已不早,莫若引軍入城,祖逖雖無好酒相待,卻願與道徽兄圖謀一醉也!」

「妙哉,當圖一醉矣!」

郗鑒翻身上馬,神情已復平靜,暗中朝劉濃使了使眼神,令劉濃與其勒馬並行。

劉濃深深暗吸一口氣,於胸中環環一盪,隨即星目已然沉靜如海,拔馬與郗鑒並騎。兩年不見,郗鑒面色不如以往多矣,眉色間頗顯風霜,三寸短須蓄至尺長,盡作花白。想必是因戰事之故,去年,兗州局勢一度糜爛不堪,石勒虎伺於外,徐龕叛亂於內,直至年初,郗鑒與蔡豹才將徐龕擊潰。而此時,祖逖力拒石勒,兗州方安,為何……

劉濃心思電轉時,目光流連在郗鑒身上,待看見郗鑒那花白的長須,以及略顯乾枯的手掌,心中一陣唏噓而微酸。

郗鑒也不時的在描他,見了他擔憂的神情,老懷大慰而暖意叢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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