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渡江北上 第246章 溱洧歌聲

三月初三,草長鶯飛,柳綠花繁。

煙水雲瑤的江南又逢上巳節,一梨杏雨悠悠,三徑桑雲淡淡,正當萬物初發時,吳郡虎丘舉行拔禊雅集。陸舒窈並未參於此會,靜靜的盪著鞦韆,一任梨花扶纖繩。

顧薈蔚應其父所邀,前往虎丘與會,不知何故,絳紫小女郎雪顏含薄怒,竟一步步走到兩年前劉濃所坐過的飛石,展開大紫深衣落於葦席,妙語如滾珠,盡折一干精英子弟於詩書,惹得美名謠傳:吳郡獨有妙音,巾幗不讓鬚眉!

其後,其父顧君孝扼腕長嘆。

柳絮銜雨時,橋游思舊疾再復,三日人事不知。幸而,鮑潛光千里踏游途經吳縣,一番針灸與草熏後,總算幽幽醒來,當清魂歸體時,橋游思倚著湘妃簾,捧著金絲楠木小手爐,遙望北方,輕喃:「君若歸時,不見游思,莫要傷悲……」

而西南,歷時近半載的涪陵之戰終於落下帷幕,(氐成)李雄不敵益州刺史朱燾,率殘軍退守江州。經久熬戰之下,朱燾也無力再進,只得兵進涪陵,以圖再覓戰機。

豫章,大將軍王敦因族弟王導辭野之故,憤而震怒,上表呈奏,希司馬睿斥責刁協與劉隗,同時,王敦軍府雖仍駐豫章,但卻命錢鳳率軍兩萬,陳兵鄱陽渡,大有東進之勢。

建康城聞知,舉城皆沸,劉隗當即舉薦戴淵,慫恿司馬睿另建鎮西軍,從而以制豫章軍勢。刁協以為不妥,與劉隗爭喧與庭,繼而二人決裂。司馬睿得紀瞻計,命司馬紹親入會稽,拜見王導,懇請王導復庭。王導斟酌再三,單車入建康。

王敦見晉室服軟,猶豫難決,長吏陸玩建議,莫若遣使,以探祖豫州。王敦聞聽祖逖之名,神情一變,命帳下時賢火速前往淮南。

祖逖屯軍三萬於壽春,正欲北渡淮水,聞知此事,怒不可遏,拔劍削落王敦使者時賢之冠,喝道:「汝且告知阿黑,若不速歸豫章,祖逖必攜大軍溯江而上,逐其西歸!」

因此事,祖逖勒馬壽春,暫滯北行。而王敦於無人之時,捏著時賢的半片頭冠,神情急劇變幻,終是重重捶案,命錢鳳引軍西回。

同屬三月,江左風雲變幻,北豫州清風高放,劉濃紮營於嶺下,已有七八日。嶺上,東西二山,山勢危危,叢林如徐,其中藏有不少野物,不時聽聞吆喝與獸鳴。薄盛與薛恭等人,正在山中遍搜盡尋,但凡肉眼可見之物,皆需帶走。蓄菜存肉,以酸腐草葉醬之,再以和風乾之。

黑丫不黑,臉蛋小小,明眸善睞,若非終年受飢而略顯菜色,定是一個美極的小女郎。

而今,她正持著一柄小短鋤,熟練的挖出一截飽滿根莖,用手輕輕一擠,便有甘甜汁液溢出,嘴角一彎,甜甜一笑,把根莖細心的放入破竹簍里,輕快的奔到樹下,那裡隱放著一叢野菇,因草叢阻隔,竟無人看見。這時,娘親走過來,撫了撫她稠密的頭髮,蹲下身,一起拔野菇。

稍遠處,阿父薛恭站在高處指手劃腳,吆喝不休,少傾,便見幾位阿叔從野林里拖出一隻碩大的黃斑麝,黑丫看了一眼那麝,抹了抹眼角,喃道:「娘親,那是一隻懷甲母麝,去歲黑丫便見過它。」

「是呢,若是再過旬月,這隻麝必然產崽,可惜了!」娘親也抹了下眼角,依山刨食的人,尊崇天理,從湯向善,謹守古禮:母與幼,不可獵!(湯,商湯,網開一面。)

黑丫用力的拔起一枚野菇,憤憤的扔進簍里,歪頭問道:「娘親,昔日阿父言,若不尊神明之意,必受其罰!如今,為何卻要殺母麝、捉幼崽?」

「唉……」

一身粗布的婦人憐惜的撫著女兒的頭,心想:「若非胡人亂土,我薛氏雖不是士族,但也乃舉世讀書之家,丫頭十二了,也該當梳垂髻,捧詩書,而非以一根麻繩系發,整日挖根刨草……」

黑丫摸了摸腰懷,那裡藏著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伊威(松鼠),她有些擔心,深怕為人奪去,輕聲道:「娘親,幼崽也要殺么?不怕神明責罰么?」

粗布婦人摘去女兒頭上的草須,慈愛一笑,邊摘野菇,邊道:「嶺中遍傳,劉府君乃大德大福之人,有天龍旋龜庇佑,神明自是不會見責!而汝父也言,跟著劉府君入上蔡,便可得安憩之地,春播種,夏收粟……」說著,說著,她的臉上洋滿靜美的笑容。

「劉府君……」

黑丫嘴裡喃著,慢騰騰的起身,攬著破竹簍向林外走去,她想去看看嶺下的軍營,更想看看那劉府君是何等模樣,果真如天神一般,有天龍旋龜護佑么?三月正春,他會唱《溱洧》么?若他不會,黑丫會……

走著,走著,黑丫低聲唱起來:「溱與洧,方渙渙兮;士與女,方秉蕑兮;女曰觀乎,士曰既且;且往觀乎,洧之外,洵吁且樂;維士與女,伊其相謔,贈之以勺藥……」

輕柔的歌聲徘徊於林,當她懷攬竹簍而過時,剝樹皮的阿叔們停止忙碌,紛紛坐在野草中,含笑望著她;當她的歌聲飄進叢林里,獵獸的阿叔們手底一軟,弓弦靜伏,側耳傾聽;當她款款的走過草地,刨根的婦人們放下短鋤,輕聲相合。

與他們而言,黑丫,便似那束芍藥,盛放於亂世鐵騎中,慰貼著昔日的傷痕。大家極愛她,把她珍藏在人群中,不讓任何血腥與骯髒靠近她。

歌聲隨人而走,黑丫來到高處,抹著額角的細汗,看向嶺下,但她走錯了方向,是以並未見著軍營,卻看見一小隊騎士奔下了山嶺。

那人是陳午,黑丫眯著眼睛細辯,他最喜她的歌聲,時常蹲在地上,裂著一口白牙傾聽。

他們要去何處?不與大家一同隨劉府君前往上蔡么?黑丫走到歪把子老樹下,理了理嘴邊的亂髮,倚樹俯望,面帶疑惑。

便在此時,嶺下小山坡後,慢慢踏出一騎,馬背上的人提著一柄烏木長槍,一步一步的迎向陳午。他是薄軍主,善良而仁厚,待黑丫極好,甚至勝過阿父。

薄軍主下坡,二人對望,隔得太遠,黑丫聽不清他們在說甚。須臾,兩騎慢跑,加速,繼而猛然對撞,而後……

而後,黑丫雙手捂臉,風悠悠的吹,心裡怦怦亂跳,黑丫睜開眼睛,從指縫裡看見,一截烏木槍從陳午的背後突出,薄軍主好似仰天悲吼,隨即陳午的騎士翻身下馬,跪了一地。

薄軍主抽槍,陳午像母麝一般軟塌於地,黑丫彷彿看見他的一口白牙,正滲著血。數息後,薄軍主將陳午抱起來,翻身上馬,朝著山嶺行來。黑丫想躲起來,她怕,可是腿腳卻不聽使喚,眼睜睜看著薄軍主走入眼帘。

「黑丫……」

「黑丫,莫怕……」

喚聲響在耳邊,薄軍主飛身落馬,撫著她的頭髮。

黑丫渾身一個哆嗦,抬起臉來,問道:「為何?為何要殺他?為何要殺母麝、捉幼崽?!」

薄盛蹲下身來,撿著草叢中的根莖,把竹簍遞給她,柔聲道:「馬,不可失!人,不可失!」說著,瞅了瞅她的腰懷,笑道:「藏好它,莫教汝父看見!」

薄軍主轉身去了,黑丫緊緊捂著腰,小伊威正在蠕動,鑽出布囊,伸出頭,舔著她的指尖,麻麻的,痒痒的。突然間,黑丫大聲叫道:「是因劉府君么?他來了,便要殺母麝、殺,殺人……」

薄軍主腳步一頓,回過頭來,搖了搖頭,又裂嘴一笑。因其嘴角有道恐怖傷痕,笑容極是難看,可他卻努力的笑著,竭盡全力的使這笑容柔和。

黑丫不明白,薄軍主為何搖頭,為何而笑。她捧著竹簍反向快步疾行,她決定,要去問問那個劉府君,問問他,為何他來了,一切都變了!

穿過喧囂的人群,人們眼中洋著奇怪的光茫,大兄提著柴刀,背著弓箭,扛著幾隻兔、狐,摸了一下她的頭,揚著死去的紅狐,笑道:「小妹,待至上蔡後,大兄以此狐之毛,給你做件蓬裙。」

黑丫氣鼓鼓地道:「不要!」

將至對面嶺口,有人在對天揖拜,聲稱:「劉府君,乃大德大福之人,天賜其福,天佑其人,亦將護佑我等……」

「哼!」

黑丫撇了撇嘴,追上薄軍主與阿父,仰著小小的臉蛋,叫道:「阿父,黑丫要騎馬!」

阿父眉頭一皺,沉聲道:「胡鬧!明日便將拔嶺赴上蔡,不可亂跑,快尋你娘親去!」

黑丫抱著竹簍不去,她知道阿父與軍主定是下山,去軍營見那個劉府君。

這時,薄盛騎在馬上,回過頭,深深的看著她,黑丫不避不讓,直視薄軍主。

半晌,薄盛眼底一軟,揮槍笑道:「日後,也定將常見,讓她去也無妨,想必劉府君不會見怪!」

「黑丫,謝過薄軍主!」

黑丫攬著竹簍,淺淺一個萬福,禮儀周致,半分不多,一寸不少。

騎在馬上,沿嶺而下,軍營顯露眼前,阿父猶在喋喋不休的抱怨,黑丫卻一句也未聽清,她的眼睛注視著營口。

劉濃站在營口,面帶笑容的看著薄盛一行人馳來,經郭璞統計,此嶺野民八千有餘,四成精壯,六成老弱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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