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渡江北上 第225章 早春詩語

清風如徐,微雨後。

晨露凝在枝頭,似珠若淚。

「啾、啾啾……」

兩隻烏燕從遠方比翼飛來,如剪雙翅拂過帶露之梢,剪落蓬蓬細雨。繼而,齊齊埋頭一紮,在天空中划下一道優美弧線,穿進孔孔格格的畫院中,沿著曲回朱廊一路翻飛,冉冉輾轉,來到樑上。東瞅瞅、西跳跳,「嗖」的一聲,鑽入去歲舊巢。

燕子盤廊,又是一春。

竹柳畔,一簇早桃含著新雨開得輕清,樹下鋪著同色族新葦席,烏桃矮案擺在細水邊,水中倒映著一束雪色嬌顏。

顧薈蔚未著大紫深衣,襲一身素衣,巾幗髻上別著一束雪蓮,素手捉著黑筆,歪著頭凝望樑上燕子,清冷的明眸緩眨緩眨。

少傾,微微一笑,提起筆來細轉簪花,邊書邊念:「昨夜如徐急,春風薄似紗;帷幄簇燈影,推窗月兩行;今復顰眉吟,埋筆竹柳下;紙鶯從何起?寥寥一紙麻;轉首燕子回,倚門見桃花;短笛摧花落,歲歲逝韶華。」

書畢,把筆輕輕一擱,端著雙手於腰間,稍稍用力,舒展著兩肩。眸子卻猶自凝視著案上一紙麻,似想起了甚,再度捉起筆,在小詩的邊角處,描下更小的一行字:一歲一年桃復紅,問君問期有無期,瞻波綠簀,雪籠蒹葭。而後,嘴角一彎,在「瞻簀」與「蒹葭」四個字上打了兩個圈。

剛剛畫完,臉頰紅透,左右瞅了瞅,四名小婢在廊下戲燕,沒人注意她。飛快的把紙對摺,小心翼翼的揣入懷裡,輕輕疏出一口氣。

「薈蔚……」

阿父從廊上來,走到近前,看了看她,嘴唇開闔、欲言又止,終是撩起袍擺,斜斜的坐在對面。她與阿父的目光一對,顫了顫秀眉,眸光淺淺相迎,卻不作一言。

唉……

顧君孝暗暗一聲長嘆,眾多子女中,他對這大女兒是愛之憐之,而她也從未令他失望,自小便聰慧絕倫,與陸氏女郎同為吳郡雙殊。可即便再如何寵她,她也十七了,早該嫁了。

自去年伊始,前來提親者猶如過江之鯽,無一例外都被她婉拒,而她竟然放言,欲娶薈蔚者,必具高才妙識,若可辯得過薈蔚,薈蔚當隨其歸。顧君教深知,若論談玄辯論,江左青俊一輩中,想比得過自家女兒的,恐尚未有。即便那久負盛名的華亭美鶴,亦未必能勝。

一想到劉濃,顧君孝心中突然一跳,挑眉看了一眼女兒,見女兒淡約如蘭,眉目依舊冷清如畫,可他心中卻番來複去一陣不安。

眯了下眼,面色不改,試探道:「薈蔚,若論擅辯之才,江左青俊之中,非華亭美鶴劉瞻簀莫屬。昔年虎丘,薈蔚也與其人見過一面,不知對此人有何觀想?」

顧薈蔚福了一福,淡聲道:「阿父,劉郎君美名播於江左,薈蔚也聞其辯,若與女兒相較,恐其尚有不如。阿父勿需憂心,女兒只是思念三娘,三娘去歲仙去。自小,三娘便待女兒猶若已出,女兒理當節孝三年……」說著,雙肩一顫,眸子一眨,垂下頭,一顆眼淚滾下來。

顧君孝看著一身素裙的女兒,想起了剛逝的亡妻朱氏,心中一陣感傷,悵然嘆道:「聖人論禮,賢者言安。此節,與禮不合;此安,存心便可。莫論禮與安,薈蔚皆勿需如此。」

「阿父!」

顧薈蔚抬目迎視,身子微微前傾,輕聲道:「阿父,聖人之禮,賢者之安,女兒當自知。奈何,女兒正是輾轉不安也,望……阿父憐惜女兒。」言罷,稍稍退後一步,攬手於眉,大禮頓拜。以額低背而不起,髮髻上的雪蓮亦在微微顫抖。

「罷,暫且由你!」

顧君孝未將女兒試探出來,卻惹起了自己心中的憂傷,慢騰騰站起身來,搖袖而去。將將走到廊上,想了一想,又走了回來,將一枚書帖擱在案上,柔聲道:「薈蔚,感懷則可,切莫太過心殤。現下桃紅芳緋,正是踏春之際,不妨四走處走走,亦可排遣心懷。」

「踏春……」

鵝黃書帖擱在案上,畫著一隻金絲蝴蝶。

一見這蝴蝶,顧薈蔚細眉便是輕輕一揚,待阿父走遠了,把帖捏起來,稍稍一想,揭開絲線纏口,抽出內中紙壤,其中有一行字:早春初起,鶴啼雲,新茶一盅,盼芳芷。

屬名,陸令夭。

……

吳縣,橋氏莊園。

橋游思靜靜坐在案後,橋氏各管事正在回稟著庄內瑣事。

糧田管事道:「小娘子,去歲逢災,庄中糧田十獲六七,眼見即到播種之時,竟有不少佃戶未存種糧。恐誤耕期,小人請小娘子之命,是重雇佃戶,亦或再行放糧?」

早春微涼,橋游思懼寒,猶自捧著手爐,眯著眼想了想,說道:「衣莫若新,人莫若故。佃戶雖非蔭戶,然,都已跟隨橋氏多年,豈可輕易棄之。」

莊院管事,皺眉道:「小娘子心善,然則,去歲便已免卻不少繳糧,而今若是再行放糧,唯恐存糧堪憂。若是今年再逢蝗、雨,恐難以安度……」

橋游思道:「人失地則亡,族失人則敗。我橋氏人丁單薄,之所以依舊屹立於江左,便在闔族之人齊心攜扶也。災不可預,卻可謹防,暗庫之中,尚有不少財物,理應聚糧。」

莊院管事驚道:「小娘子,暗庫乃我橋氏之根本,豈可……」

「便如此。」

橋游思看了一眼震驚的管事,淺淺笑道:「人聚,方安,方有一切。只是,需酌類別之,去歲已然大免,若尚有好食惡勞者,當收田重雇。而此,尚請細心斟酌,不可有誤。」

「是,小娘子,小人定將細心核查,不敢懈怠。」

糧田管事領命而去,離院之時,回頭看了看幽靜的小院,心道:「小娘子慈善存懷,心潔若鏡,橋氏有小娘子在,安如磐石矣!」

一個時辰後,各管事陸陸續續出院。

橋游思捏起小拳頭,捶了捶兩肩,身後侍著的兩名女婢趕緊迎上來,替小娘子捏著肩頭,下手極輕,小娘子身子弱,就像水玉做的一般,她們不敢太過用力,深怕一個不小心,便把小娘子捏疼了。

「小娘子,有帖……」

這時,晴焉走進室中,手裡捧著鵝黃書帖。

……

「唳,唳……」

潭草青青,一群群幼鶴在潭中奔來竄去,時爾洗羽,倏爾又將長長的脖子扎入水草中,尋找著水中的殼、螺。

陸舒窈正在潭邊描畫,眯著眼睛,鼻子微皺,神情極其專註。

稍遠處,小靜言捉著青虹劍舞得虎虎生風,嚇得女婢們躲得遠遠的。必須得躲,因為她們的小郎君劍術不佳,青虹劍時常會脫手而飛。若是一個不留神,保不準便是鼻青臉腫。

「霍霍霍……哈……」

小靜言舞劍完畢,反劍豎在眼前,引導著氣、徐徐入懷,又朝著寶劍哈了一口氣,倒提著劍飛快走向陸舒窈,邊走邊道:「阿姐,畫好了么?」

陸舒窈抹了一把額間的細汗,接過抹勺遞來的絲帕,擦了擦手,端祥著畫,笑道:「嗯,相較去年,似有增漲。」

抹勺笑道:「是呢,待劉郎君歸來,看後定然歡喜。」

抹勺因偷偷陪著陸舒窈私見劉濃之故,曾被陸氏責罰,有一段時間去廚房做了小婢。而自從去年底,陸舒窈以待嫁之身搬來華亭別莊,抹勺便獲得了自由,再次跟在了小娘子身邊。

能陪著小娘子,抹勺開心之極,看了看畫,又問道:「小娘子,咱們請帖都寄出去了,她們會來嗎?」

聞言,陸舒窈兩把小梳子唰了一唰,淡聲道:「定然會來。」

按習俗,江左世家女兒出嫁之前,有一場盛大的詩語會。這幾日,陸舒窈的蝴蝶帖四下亂飛,分別寄給了吳縣顧氏、橋氏、以及一些吳郡士族的知名女子。

小靜言撅嘴道:「若是不來呢?聽聞,妙音驕傲得緊,而那清絕亦是難得一見!」

陸舒窈看了一眼小靜言,軟聲道:「若是不來,只好,只好命靜言去請。」

「阿姐,此事靜言不曾聽聞,靜言告辭!」小靜言眉梢一揚,轉身便走。

陸舒窈淡聲道:「不曾聽聞,倒也甚好。」轉過頭,對抹勺道:「抹勺,且去把金絲鶯兒尋回來,它在別地,定然住得不習慣。」

抹勺格格一笑,萬福道:「是,小娘子。」

小靜言腳步驀然一頓,回過頭來時,已是愁眉苦臉,可憐兮兮地道:「阿姐,金絲鶯兒已歸靜言,豈有送出再收回之理?」說著,眼睛骨嚕嚕一轉,也不知想到甚,嘴巴一翹,快步而回,神神秘秘的道:「阿姐,且思思,興許尚有遺漏!」

「遺漏……」陸舒窈眯著彎彎的眉,心道:然也,應當好好思思,興許尚有遺漏……

……

草長鶯飛,衰柳復新。

至吳縣的官道上行著幾輛華麗的牛車,袁女皇坐在首車中,看著簾外的青山秀水,輕聲喃道:「吳越山水便若古之西子,一年四季,皆不同矣。」

「女正早言,初春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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