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渡江北上 第215章 各有天下

雪如亂絮,簌簌飛揚。

高大茂密的榕樹被雪纏裹,恰似一幢冰雪華蓋,劉濃與陸舒窈並肩跪在樹下,月洞外,張氏面色慘白如紙,哆嗦著唇,強撐著不倒,緊緊的拽著陸納的手。

陸納眉頭緊簇,盯著劉濃二人的背影,心中暗悔不已,真該設法攔住小妹,若她不來,此事尚有轉寰餘地,如此一鬧,是與非立見分曉!

陸始則抱著雙臂,冷冷的注視著院中,他一直便在等待這一刻,陸氏乃何等高貴門庭,豈容宵小褻瀆?!

而此時,坐在室中的陸曄撿起了茶碗,拂了拂濕透的袍擺,提起茶壺淺淺注了一碗,慢飲、慢飲。

室內室外一片寂靜,即便古靈精怪的小靜言也安靜的待在一旁,柱著青虹劍,偏著腦袋看一臉絕然的阿姐。

「夫……」

張氏看著滿臉冰寒的夫君陸玩,正欲張嘴輕呼,卻見挺立在一旁的老僕搖了搖頭,於是,她只得咬牙忍住。而老僕心知,兩位小郎君皆非等閑人物,定然正在綢繆盤算。

半晌,陸玩看了一眼陸曄,見族兄依舊吹茶不語,閉了下眼,沉聲道:「陸老,請進。」

聽得此言,院內外眾人齊齊鬆了一口氣,而陸曄抿茶的嘴微微一頓。

「是,小九郎君。」

年老的家僕隨即排眾而出,當快步走過劉濃與陸舒窈身側時,與劉濃目光匆匆一對,輕輕點了點頭。

陸老來到台階上,躬身入內,默無聲息的把門一閉。而後,面對正襟危坐的陸玩與陸曄,跪地禮道:「兩位小郎君,老僕越禮了,稍後會自行責罰!」

身為家主的陸曄淡聲道:「陸老有言但講無妨,勿需領罰。」

陸老道:「多謝小八郎君,然,禮不可廢!老僕僅有一言,今日之勢已若水火,與百年前之顧、張,何其相似也!兩位小郎君且思之度之,老僕告退!」

言罷,躬身默退,開門出室,緩緩將門再度一閉。

待門一閉,陸曄慢聲道:「九弟,以為何如?」

陸玩冷聲道:「陸老所言在理,然,禮不可廢,儀不容褻。八兄身為陸氏家主,莫論如何作決,弟當以家族為重!」言罷,緊抿著嘴唇,頷紋深森如壑。

「然也,禮儀不可廢,闔族聲譽不可損……」陸曄緩緩擱下茶碗,迎視眯著眼睛的陸玩。

兩人對視三息,陸曄嘴角微微一翹,竟然伸出手拍了拍陸玩的肩,笑道:「九弟勿需試探阿兄,阿兄雖是年已老邁,然則,尚未昏聵矣!」

說著,不待陸玩接話,又道:「華亭劉濃,英才爾!年未及冠便享譽江左,為青俊之翹首,更以次士而居上,晉身為太子舍人。其人,尚未起時,舒窈便對其青眼有加,我等不如。」

言至此處,輕輕以指扣案,再道:「此事已然天下盡知,我陸氏若持強壓之,怕是壓之不得,適得其反。便若禹帝治水,疏則通,堵則非。族訓在上,我陸氏立足江左千載,所憑者乃闔族齊利,所依者乃英才輩出,豈懼人指點非議?!悠悠之口,自有愚人填之,與我陸氏何干?!」言至最後,吹須抖胡,目光如火吐。

話將落地,一直沉默的陸玩突然離案而出,朝著陸曄沉沉一個揖手:「多謝,曄兄。」

「九弟何需謝我,此皆為家族計也!」陸曄撫起陸玩,心中卻道:「九弟啊九弟,方才你以族兄稱我,現下則是曄兄,若是我不順遂你意,陸氏便將危矣……」想了想,索性又道:「然,禮不可廢,令夭尚未及笄,此事,尚需與那劉,劉舍人商榷,切不可輕褻了舒窈……」

少傾,室門「吱嘎」一聲而開。

陸玩走出來,冷聲道:「進來吧。」

……

三日後,劉濃離開了吳縣。

那一日,陸曄與陸玩輪番上陣,對劉濃好生一陣挫銳與勉勵之後,二人終於同意了劉濃與陸舒窈的婚事,卻因陸舒窈尚未及笄,故而,倆人的大婚之日尚需一年。

烏墨琴留在了陸氏,寥作文定。

劉濃出手寒酸,但陸氏嫁女卻豪闊之極,其陪嫁之物竟是陸氏華亭別莊。而今,那別莊雖然仍在陸氏名下,但陸老已率人進駐,專事專管,但有所出,皆會在陸舒窈與劉濃大婚之日,一併歸入華亭劉氏,同時陸老也將陪嫁而至。

此舉尚未傳開,一旦傳開,江左定將嘩然生波。

三日里,劉濃匆匆去了一躺橋氏,與橋然一番暢談後,帶著橋然來到陸氏,將橋然引薦與陸玩。陸玩與橋然雖是同處豫章,但陸玩身為王敦軍府長吏,而橋然只不過是個小小文書掾,是以從未有過交集。陸玩考究過橋然諸般學識,對溫文儒雅的橋然頗是讚賞。

當然,其間尚有關竅,劉濃早已與未來岳丈談過,言語雖是隱晦,但字字句句皆有所指。王敦之心已若昔年之司馬昭,路人皆知。陸玩身侍豫章,一直心存忐忑,而橋然雖不起眼,但其引薦人摯瞻卻非同小可,且摯瞻對王敦諸般逆舉頗有不滿,劉濃只是稍作點拔,陸玩便已心領神會。

靜水當緩流,心照而不宣。

一場風波終定,臨別時,陸舒窈懷抱烏墨琴,一直送出很遠,至此而後,她將以待嫁之身入主陸氏華亭別莊,而倆人將南北相隔,直至一年後方可再見。

來到城門口,陸舒窈下了車,看著茫茫飛雪,笑道:「去年此時,夫君負氣而去,舒窈雖是驚怕,心裡卻是暖的。」

劉濃心中情動,但佐近之人委實太多,雖是遠遠避著,但也不敢太過放肆,摸了摸鼻子,微笑道:「胸口可還疼?日後切莫胡來!」

「知道了,已經不疼了。」

小女郎低下了頭,看著自己腳尖上的金絲蝴蝶,亦不知想到甚,臉頰慢慢紅透,抓著烏墨琴的十指根根泛白,細聲道:「夫君,夫君哄舒窈呢,那夜,那夜,都未做夫妻……」聲音越來越低,愈來愈細,美麗的小仙子羞不自勝。

「舒窈……」劉濃神情一愣,心中卻寸寸作軟,柔柔喚了一聲,而後深吸一口氣,沉聲道:「劉濃此去北豫州,並非棄……」

「夫君!」

陸舒窈把琴抱得更緊,慢慢抬起頭來,定定的看著他,俄而,櫻紅的小嘴一彎,小巧的鼻子皺起來,兩個小酒窩裡盛滿了醇醇的酒,聲音則軟中帶脆:「夫君,夫君心中自有天下,舒窈心中亦有天下,夫君之天下至廣至闊,舒窈之天下,但在夫君心懷。」

「豁……靜言也有天下!」

「豁、豁、豁……」

恰於此時,小靜言突然從牛車背後竄出來,揮舞著青虹劍,繞著劉濃打轉,轉得一陣,徐徐將劍往面前一引,學著劉濃的樣子以手抹過劍尖直至劍鍔,而後,兩眼放光,斜眼挑向劉濃:「美鶴,此劍術,何如?」

「哈哈……」

「格格……」

劉濃迎著雪,放聲朗笑,陸舒窈嬌媚而笑,腳尖上的蝴蝶一翹、一翹。

「美鶴,休得取笑,此非懷劍之士風範!」小靜言頓時大怒,當即便欲與劉濃分個高低,奈何劉濃楚殤不在身,天下第一劍客也只得悻悻作罷。

劉濃笑道:「陸小郎君,劉濃庄中有一名女刀客,名喚曲靜孌,待來年……」說著,看了看陸舒窈,柔聲道:「待來年,汝與舒窈同至,不妨一較高下。」

小靜言問道:「此刀客,年歲幾何?」

劉濃正色道:「與小郎君,不分高下。」

「哦,劍逢對手,吾道不孤也!」小靜言細眉一挑,把青虹劍挽了個劍花,仰首挺胸,看著漫天飛雪做寂寞狀。

這時,陸老看了看天色,走過來,沉聲道:「小小娘子,該起程了。」

漫漫風雪灑下,綿延無際的車隊起行。待至華亭陸氏別莊,兩支車隊分離,劉濃站在岔道口,目送陸舒窈的車隊駛入庄中。

來福也隨同他注目遠方,臉上洋滿著笑意:「恭喜小郎君,此乃大喜,闔族之喜。若是主母得知,定會喜極而泣。」繼而,左右瞅了瞅,又道:「小郎君,可還記得此地?」

劉濃微微笑著,心中愜意無比,怎會不記得,七載前,他曾在此地吹塤緬懷陸機,塤聲悠悠,惹得人愴然而涕下,更引得陸舒窈坐著牛車奔出庄來,當時倆人雖未見面,但冥冥中自有天意,幾經輾轉,風雨不棄,終究佳人成雙。

仰頭望天,此時飛雪漫天,心中卻極其安定,江南事畢,再無後慮。上蒼待我何其厚也,怎可負天、負人、負此身!

一卷袍擺,鑽入車中,朗聲道:「走吧,回庄。」

「好勒!」

來福一聲輕喝,把鞭一揚,青牛挑起彎角,奮起四蹄,奔向華亭。

劉濃坐在車中,摸索著手中的小金鈴,嘴角展笑。待轉首看向簾外之雪時,又想起了那縷冰雪之魂,此事他並未瞞著橋游思,而橋游思雖未明言,但卻送了他一個香囊,並親自給他掛在了右腰,正反囊面各綉著一字:貪,歸。

貪便貪吧,待得風止時,理當歸來。

人逢喜神精神爽,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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