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風雲起兮 第193章 巧勸帝王

「仙嗡……」

琴音時高時低,起伏綿延。好似珠玉作竄,倒掛于山顛,大小不一,顆顆綻露於心海。繼爾,又若一葦渡江湖,隨風飄零作輾轉,淌過清溪,飄過水中青石。轉爾,又扶搖而直上,繞月起舞……

司馬睿最是愛琴,一聽此琴聲便再也邁不動腳,駐足半晌,沿著後院青牆小道尋聲而覓,一邊走一邊用右手五指敲著爬滿青苔的牆壁。

青苔微濕而滑,他覺得手指仿若掠水而過,扶雲乍飛。

陽光斜投半牆,此時的他並非帝王,臉微仰、眼微眯,嘴角帶著愜意而滿足的微笑。身後眾臣大多亦是文雅高士,聽此天籟之音,腳步亦落得輕輕。

「嗡……」

踩著節點,似倘洋於風懷。

漸行漸近,陽光漸顯,琴音卻漸弱。

魚貫行至道口,琴聲也隨即而絕,司馬睿站在道口向內一望,只見青黃相間的絕松下坐著三個少年郎君,一白一月一烏衣,迎面之人身穿潔白如雪寬衫,舉止溫文淡雅,面目如畫;與他對坐之人便是操琴者,因背對而坐,看不清樣貌,只能看見那修長如玉竹的手指正從烏墨琴上撤離,黑白驚心;側坐的烏衣子乃是謝氏二郎,嘴角歪翹,傲慢的神態中帶著漫不經心。

嗯,且見見操琴者乃何人。

便在此時,雪衫者笑道:「劉郎君……」

司馬睿正欲邁步,聽得聲音微微一笑,縮回腳,隱身於牆下陽光外。

淡淡聲音傳來:「劉郎君,常聞人言,君擅音、擅辯、擅詠。既已聞音,支遁有三惑,不知君可否解之?」

稍稍數息後,一個聲音答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聲音極是好聽,便如他之琴音,不崢不媚,恰至好處。

淡聲者道:「何為天地乾坤,請君以《莊子》、《周易》釋之。」

司馬睿看了一眼身後眾臣,眾臣面色各異。王導看了看謝裒,謝裒看了看紀瞻,倆人神情略顯錯愕。而周顗自聞琴伊始,便一直撫須含笑。

少傾,那人答道:「天地乾坤,其天地也,天道無為,先天而地生,道未始而有封。故,其封者,乃世事自然之根本。其乾坤者,天行健而地勢坤,乾道變化,各正性命,保合太和,乃利貞。便若陰陽,遵道而行,陽缺而陰抱,觀其所感,而天地萬物之情,可見!」

「妙哉!」謝氏二郎大讚。

那人道:「無奕,過贊!」

司馬睿捉須默笑,王導微微點頭,紀瞻挑了挑白眉,趁人不注意,耳語謝裒:「瞻簀為何在此?」,謝裒搖了搖頭,又點了點頭。紀瞻心道:然也,俱是少年俊傑,相扶相攜,令人眼羨也!

須臾,淡聲者再道:「何為綱常,請君以《老子》答之!」

稍徐,那人答道: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,以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。綱常者,乃自然之道也!故而,上行若水以善居,下效百川於納海。」

「妙哉!」謝氏二郎拍腿而贊。

司馬睿與王導眼睛半眯,後者斜看一眼司馬紹。

至此而後,良久也不聞聲,眾人面面相窺,紛紛在心中猜測接下來的第三問,狹窄的青牆小道中靜悄悄,落針可聞。

盞茶後,提問者朗聲道:「何為父子,請君以《儒》作釋!」

聞言,司馬睿眼底一縮,王導淡然一笑,司馬紹驀然一驚,忍不住地微微傾身。而眾臣將眼光投向謝裒,謝裒籠手於寬袖,斜斜靠牆,闔目聆聽。

已而,那人答道:「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,父慈而子孝,兄良而弟悌,正若天地乾坤,便若自然綱常。孝子之養也,樂其心,不違其志,其為父之喜也。而父,父有爭子,則身不陷不義,其爭者,乃道未始而有封之『封』也!故而,父子也,父居上,子居下,血脈相連而有通也。」

「妙哉!!!」

一言落地,謝氏二郎與提問者大讚!

牆後,眾人恍然大悟,刁協與劉隗等人心中一滯,紛紛暗叫:「要糟!」,而司馬睿初時微惱,隨後再細細一思,忍不住看了一眼司馬紹,但見兒子雙眼含淚,身子卻在輕輕顫抖;那略帶委屈與驚怕的眼神,讓他恍惚間記起兒子幼時的聰明伶俐,憶起往日的承歡於膝下,心中頓時一軟,閉了閉眼。

劉隗看見了司馬睿的神情,眉頭一皺,當即便踏前一步,欲言。

「默……」

司馬睿單掌朝著劉隗一伸,示意其禁聲。

便在此時,牆外再次傳來淡淡的聲音:「劉郎君之言,綿盪耳邊而令人深思。然則,此並非玄談辯難,而此時天色已漸晚,也不宜論道談玄。故而,支遁尚有一請,敢問劉郎君,可否允之?」

那人道:「但講無妨。」

咦……

司馬睿心中已作決,莫名地暗覺渾身輕鬆無比,聽得此言好奇心又起,稍稍把頭伸出一點,只見那雪衫者已然起身,攬手加於眉際,沉沉一揖:「再有三日,便是月滿,支遁不才,願與君對膝於月下,延續今日之論談,終夜不返而佐真理,不知,君可否遂得我願?」

「這……」月衫者起身,揖手還禮,稍有猶豫。

謝氏二郎似等待已久,拍案而起,大聲道:「妙哉!瞻簀切莫推卻道林之願,謝奕家中有一方妙境,正適賞月聞聲,屆時待瞻簀把這假道人辯倒,再歌賦以寄懷,揚琴而邀月,豈不美哉?!」

雪衫者道:「劉郎君,請勿推辭!」

半晌,那人長長一揖:「固所願也,何當請爾!」

暗聞至此,司馬睿眉目皆松,抖了抖寬袖,轉身大步回返,眾臣默隨。出寺,由偏道而下山,在山的背面停著排排牛車,司馬睿踏上車轅,回望一眼青山,大手一揮,笑道:「月滿之夜,與諸君共聚於謝府,聽辯,聞詠,寄曲,諸君可願?」

眾人齊聲揖道:「固所願也!」

「哈哈……」

司馬睿長笑一聲,鑽入簾中,車隊隨即起行,綿延而入建康。

山寺中。

支遁微笑的看著劉濃,謝奕眉梢一跳一跳的,又攬上了劉濃的肩。劉濃看著身前二人,心中感動莫名。

待司馬睿一走,支遁便將事情原委說了,刁協與劉隗一干人,因司馬紹與王導走得較近,便以神子再降為名,唆使司馬睿撤換東宮。東宮太子乃社稷根本,豈能說換便換,王導與紀瞻等人自是反對,正好謝裒突生一計,致信謝奕,命他與支遁來演繹這一出《勸父說》。

其意有三:一,助勸於司馬睿,二,讓司馬紹感德於謝奕,三,助謝奕日後主掌鎮北軍。

殊不知,謝奕對朝庭換不換東宮與司馬紹感不感激他根本不在意,本不想來,支遁知道他與劉濃交好,便提出至建康後,自己要挑戰劉濃,以自己的聲名助漲劉濃美譽,謝奕一聽大喜,當即前來熱鬧。於途中,他又臨時起意,讓劉濃替代了自己。

好友情厚,以何為報?

美郎君攬手至眉,沉沉一揖:「無奕,支郎君,劉濃謝過!」

「嘿……」

謝奕滿不在意的揮了揮手,笑道:「謝來謝去作甚?你我相交莫逆,區區小事,何足掛之!」說著,話鋒一變,揚著眉梢,怪聲道:「不過,倒有一請,且待日後瞻簀娶得陸氏驕傲,讓弟婦為我畫一幅畫便可。」

劉濃笑道:「欲畫何物?」

「嗯……」

謝奕好似想了一想,隨後大步走到松側,斜斜靠著松桿,翹著腳上木屐,嘿嘿笑道:「便畫謝奕!」說著,尚撩了撩被風吹亂的頭髮。

「哈哈……」

劉濃朗笑,支遁莞爾。

稍徐,支遁穩了穩面上神色,朝著劉濃一揖,淡聲道:「劉郎君,月滿之夜。望君傾力以赴,支遁亦同。」

劉濃還禮道:「然也,追索至理,豈可兒戲!」

「來,來來……且來觀春畫……」

倆人正眉肅色的對揖時,謝奕已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畫牆下,仰頭細細打量,方才因為他一心成全劉濃,尚未好好的把這春畫細看呢。

「咳!」

支遁面上一紅,尷尬的咳了一聲。

這時,道寺匆匆而來,看了看劉濃與謝奕,把支遁延請到院後。

道寺嘆道:「你我皆為揚道,何故如此?」

支遁淡聲道:「道同而道不同,以何為謀?」

道寺道:「先有道,方有道,佛法無邊,因道而揚。」

「非也……」

支遁搖了搖頭,轉身便走,邊走邊道:「法至浩,法至廣,法至大,在法之空而無色,因不變而萬變。道兄,已入岐途也!」

聲音淡然而朗朗,轉入牆後不見。稍徐,僧僮走過來,瞅了瞅道寺,吞吞吐吐的道:「道寺,道寺,那謝郎君欲拓畫,不知可否?」

而道寺卻猶眯著眼,似乎正在深思支遁所言。

「道寺!!」僧僮只得加重聲音再喚。

「嗯……」道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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