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風雲起兮 第180章 東海一痴

次日,艷陽高照。

劉濃剛來丹陽便送走袁耽,一來一往,皆有些許感傷。

三人於渡口作別,一夜長談,袁耽舊意已改,為免引人注目,僅帶五百部曲渡江,其餘兵甲則陸續進入歷陽。劉濃記起一事,問道:「彥道、季野,可知蘇峻其人?」

「不知。」

袁耽與褚裒盡皆搖頭,袁耽道:「莫非瞻簀與此人有舊?」

劉濃淡然一笑:「無它,亦是聞人言及,彥道若見,且留心之。」

袁耽不疑有它,轉念想起桓溫,嘆道:「瞻簀與元子之事……」

劉濃揖手道:「彥道,風已起,君當行。何故再提恆元子,劉濃並不識得此人。」

褚裒亦道:「然也,元子此人,不識為好!」

「唉!」

袁耽一聲長嘆,昨夜他便勸過劉濃,無果,暗度此結難解,只得作罷。轉首見部曲已魚貫入舟,朝著二人揖手道:「瞻簀、季野皆乃英傑爾,袁耽先行一步,望君莫眷江東山水,早日相逢於北。」

劉濃長揖回禮,沉聲道:「固所願也。」

褚裒略作一思,拋卻心中顧忌,朗聲道:「當不負此身,彥道先行。」

「別過。」

「別過。」

袁耽闊步走向巨舟,劉濃接過綠蘿懷中之琴,迎著滔滔江水,鳴餞一曲《將軍令》。曲畢,抱琴而起,舟已遠,遙聞江面傳來激越清嘯。

褚裒愁暢道:「今日一別,不知再見何期。」

劉濃笑道:「共居日月下,千里亦比鄰。」言罷,揮袖鑽入車中。褚裒聞言一愣,亦不知想到甚,面上竟然一紅,摸著腰間綉著「真石」二字的香囊,笑得傻乎乎的。

……

褚裒既來丹陽,劉濃便邀褚裒同住,倆從比心若照鏡,褚裒自是欣然應允。二人同往丹陽中正府,呈遞各自薦書,劉濃有薦書兩份,一為謝裒所書:江表獨秀俊傑,皮里皆有春秋;一為顧君孝所書:上佳美材,當為橫樑之棟。倆人的家世早入中正府,不可更改,中正最終定品將依家世、名望而決,而這薦書便是最好的名望。

倆人遞完薦書,褚裒邊走邊道:「瞻簀,此番丹陽定品,雖說是南北俱同,但依褚裒度之,王、謝、袁、蕭未必會來。」說著,看了看淡然微笑的劉濃,又道:「即便來,若不以品而論,定是瞻簀奪魁。」

劉濃笑道:「季野休得取笑,天下英才何其多也,劉濃豈敢妄自遮目。」

褚裒道:「瞻簀何需自晦,明珠當耀空也。」

「非也,天下英才何其多……」

這時,有一人遞完薦書匆匆而出,聽見了他們的話,高聲回道。二人側首打量,只見來人身材高瘦,眼帘極重,一眼看去,僅餘一條縫。

陽光翻牆而入,那人眼皮不停的顫抖,似睜不開眼,繼爾抬起衣袖遮住陽光,疾疾走向劉濃與褚裒。夾道行人見之,有人認出了他,嘿嘿一笑,神情古怪的避在一旁。

待行至近前,那人也不揖手,也不放袖,嗡聲嗡氣的道:「這位郎君所言甚是,明珠藏貝,然,天下之貝何其多矣,安知何珠最明?」

褚裒心向劉濃,又見此人極其無禮,當即眉頭一皺,冷聲道:「明珠之輝豈為障目者而知,君斜目而視,只見其影,不見其光,不足為奇。」

「非也……」

那人搖了搖頭,扔未放袖,努力的睜著眼,嘴裡則道:「明珠之輝,當輝於無形,無形而照心,故而,雖眼不可見,但足以明神。吾放眼皆貝,卻不見珠。」

咦……

劉濃劍眉一揚,褚裒已然指著一塊頭,冷笑道:「若蟻,居於石上,不知寰宇之高低,卻為天下之蒙掌。莫非,此蟻之眼,此蟻之意,當真為宇宙乎?」

劉濃嘴角微微一裂,圍觀眾人聞之沉思。

那人卻偏著頭看向石頭,看不清,走到石前蹲下來,恰見一隻螞蟻在石頭上爬來爬去,細細一陣沉吟,嘴裡喃喃有聲,繼爾抬頭,極其認真地道:「恐將如此。」

「啊……」

「哈哈……」

眾人驚奇,更有甚者捧腹而笑。

「哼!」褚裒一揮衣袖便欲反駁。

「季野,走吧!」劉濃微笑著搖了搖頭,隨後便踩著木屐走出中正府。

褚裒追上來,奇道:「瞻簀,此人如此無禮,何故忍之?」

劉濃抬頭看了看日頭,笑道:「天下奇人若鱗布,此人所言並非無物。若要再辯,恐日落亦難言是非。」

聽得此言,褚裒細細一思,點頭道:「然也,此人言中有意,或置本末之間,若是如此,一言難盡。」轉念間似想起甚,一拍額角,笑道:「險些因事誤時,尚得陪瞻簀去見過陸大中正!」說著,意味深長的看著劉濃,將「陸大中正」四字拖得又長又綿。

劉濃淡淡一笑,陸曄多半不會見他,但他為全禮數,卻不得不去拜訪。

揚州士子定品,陸曄至丹陽,暫居郡府公署,一應八郡中正除丹陽中正外,皆居於此間。公署外,人來車往,絡繹不絕。但凡自持有些身份的世家子弟,都會到此拜見本郡中正與大中正。至於大中正見與不見,那又另當別論。二人來到公署,劉濃持帖拜見,果不其然,陸曄避而不見,而顧君孝也不在。

褚裒瞅了瞅公署外的人群,皺眉道:「瞻簀,莫若晚些再來?」

劉濃笑道:「禮盡便可,何需再來。」

「這位郎君所言甚是,禮為何也,禮為節也,我持節而往,彼若不授,與我何干。故而,無需再來!」嗡聲嗡氣的聲音再次在背後響起。

「唉……」

劉濃與褚裒對視一眼,劉濃揚了揚眉,褚裒攤了攤手,各自面呈無奈,慢慢轉身,身後果然站著那人,猶自提著衣袖擋太陽,眼睛至今為止,仍未盡數睜開。

兩人齊齊一揖:「華亭劉濃,錢塘褚裒,見過這位郎君。」

那人神情驀然一愣,眨著眼睛似未回過神,良久,放下遮面衣袖,欲拱手作揖,卻揖到一半而滯,愣愣地道:「適才言蟻之寰宇,於蟻而言,石之大、廣,正若寰宇,兩位郎君,以為然否?」

「這……」

褚裒瞅了瞅劉濃,這人是誰?若言其無禮,其神態卻頗是誠懇,若言其瘋傻,其言語卻又極是捕人。

「哈哈……」

這時,有人揮著烏毛麈大步而來,行至近前,斜眼一瞅那人,裂嘴笑道:「東海一痴王述、王懷祖,果真痴乎?其父亡而不喪,反奔名于丹陽,痴乎?顛乎?懷祖乎,懷何也?」言罷,轉而向劉濃二人揖手道:「潁川庾冰,見過二位郎君。」收禮之時,再掂著腰,把劉濃細細打量,笑道:「常聞華亭美鶴擅辯、擅音,今日一見,果然風彩殊勝。」

潁川庾氏……

劉濃劍眉一拔,心中微微一跳,不著痕迹的抹了下左手,庾冰,庾亮之弟,闊別七載不聞音,不想,今日卻在前往建康之途再見庾氏之人。

「非也,非也,據吾所知,潁川有陳氏、劉氏,但卻無庾氏也。嗯,庾氏……哦,潁川有鄢陵,鄢陵有中士庾氏。庾郎君,禮不可亂,君當為鄢陵庾冰也!」嗡聲再響,東海一痴王述看著庾冰,極其認真的說著。上士報郡、中士報縣、下士報亭鄉,身份的象徵,上、下綱常。

「汝,汝個痴,呆……」

庾冰為之氣結,指著王懷祖說不出話來。

而王述卻絲毫也不覺,又抬起衣袖遮陽,猶自喋喋不休:「庾郎君,適才所言甚是,父喪而子悲,若依君之言,該當以何為悲?」

庾冰怒道:「我若乃汝,不知羞,不知禮,生之何意?何不撞牆而亡!」

「哦……」

王述看了看左右環圍的人群,揉了揉紅腫的眼睛,正色道:「然也,王述愧對懷祖之字也,理應撞牆而亡。唉……常聞庾太守昔年慈愛仁善,想必庾郎君極是懷之念之,然否?」

庾冰脫口道:「然也!」

王述走到牆邊站定,慢慢的放下衣袖,指著青石牆,淡聲道:「請君撞之!」

啊……

庾冰瞠目結舌,烏毛麈也揮不起來了,軟在懷中。

王述又道:「據吾所知,庾太守已亡故多年,君為何還在此地?君乃知禮之人,純孝之人,定當悲也,悲致極也,且來撞之。來,來來,君切莫疑惑,需得一撞而亡。」

「啊?!王懷祖!!!吾……吾……」

「吾甚,若君撞亡,王述定當陪同爾。」王述依舊一本正經,聲音平淡。

「哈哈……」

「撞也,撞也……」

圍觀人群哄然大笑,知曉內情者更是抱了雙臂,靜待好戲。

庾冰臉上青一陣、白一通,胸膛急劇起伏,猛地一揮烏毛麈,排開人群奪路便奔,殊不知腳下木屐卻突然一絆,「撲通」一聲栽倒在地,囫圇爬起來,身後笑聲如潮,也不敢回頭看,繞著牆角,亂奔而去。辯其背影模樣,斯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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