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風雲起兮 第179章 一夜魚龍

夏月風高,烏墨綴星。

涼風斜斜。

時值盛夏又飲了酒,袁耽敞胸露腹、前襟盡開,提著一柄芭蕉扇慢搖慢搖;褚裒神態懶懶,以肘支首,打斜仰望星月;劉濃背靠矮案,一腿斜伸,一腿曲膝,眺望頂上蒼穹。

倏爾,褚裒看著滿天星河,中有幾顆星辰最是明耀,細細一陣辯,指著其中一顆,笑道:「彥道、瞻簀,此星辰若歷陽乎?」

聞言,袁耽與劉濃聚目相注,凝視一陣,袁耽一拍大腿,喜道:「然也,此星河之狀,恰若爾今之南北。季野所指,正如歷陽,瞻簀以為然否。」

「然……」

劉濃微笑著回應,心中也是大奇,連日風雨後,星空格外明亮,星河明暗時,便若一座座城池沿江錯布,南面有一顆星辰最是輝眼,辯其位置竟於建康相差無幾。而襦裒所指之星居北,緊臨如紗大江,再往內探,南豫州、北豫州歷歷在目,越往裡探,星光愈黯,心中越沉,洛陽,洛陽。

看見了,洛陽、長安……

兩顆黯淡無光的星辰,許久許久也不曾眨眼,但只要它們一閃爍,無星敢於其爭輝。

「歷陽,比鄰大江,份屬南豫州。六載前,祖豫州率三千兒郎北上,以淮陰為基自造兵甲,戰胡於野,歷時四載,盪清南豫州,繼爾揮軍往北,浴血廝殺,光復北豫州。兩載前,豪匪張平、樊雅據譙作亂南豫州。其時,祖豫州正與北胡血戰於前,遭逢後方糜亂,糧草不繼,兵敗八百里。瞻簀、季野,汝等可知,此時大將軍在做甚?」袁耽搖著芭蕉扇,仰望著星河,目光沉沉,聲音冰冷。

此事,江東盡知,褚裒性斂,扼腕嘆息不言。

袁耽歪頭看向劉濃,沉聲再問:「瞻簀,汝可知?」

唉……

劉濃長長暗嘆,指著星河豫章的位置,斜斜往下一拉。

袁耽大聲道:「然也,大將軍竟順水而下,切斷祖豫州歸路,並沿江布營,名曰:防北胡南下!」言至此處一頓,手中芭蕉扇朝著天空揮灑不休,裂嘴喝道:「防北胡南下?欺天下英士為三歲螟童乎?祖豫州六載砥血,多少兒郎為此斷頸舍顱,非為其他,皆為此道也!然,就此橫刀一切,北路經此斷絕!祖豫州南歸不得,只得回身再戰,幸而將軍神勇,東奔西擊死護我土;廝殺經年,逼退北胡三百里,揮軍斜插南豫州,以雷霆之勢掃平豪匪,未得片刻喘息之機,北方又燃烽火,只得返身北上,再戰胡人鐵騎。」

褚裒悵然嘆道:「將軍神勇,連番血戰,南豫州再入晉土。而今,大將軍族兄王處弘遙領歷陽郡守,居豫章而不臨歷陽,彥道此時入歷陽,無人制肘之下,正是一展其芒之時。想必,勿需三兩年,彥道便可名至而實臨,晉位歷陽郡守。」

袁耽慢慢走到案後坐下,用芭蕉扇揮了揮袍擺,淡然道:「實不相瞞,此番袁耽前往江北歷陽,歷陽雖未經歷戰亂,然亦……亦等同!故而,袁耽欲調兩千部曲同往,造甲練兵,若『掃匪』得平,便與祖豫州合軍,血戰北胡於野,定將北胡逐之豫州外!屆時,瞻簀、季野可來豫州遊玩。」

說著,說著,伸出一根手指,朝著天空星河,斜斜往北一挑。而他所挑的路線,正是與祖逖會軍之線。其言下之意,是想再次打開北路。至於掃匪,歷陽佐近哪來的匪?既無匪便造匪,順著匪路往北,看來袁耽作此綢繆已非一朝一夕。

「不可!」一直默而無聲的劉濃突然按膝而起。

「不可?」

袁耽投目劉濃,繼爾好似想起甚,笑道:「常聞瞻簀得思遠公稱讚有將兵之才,願聞君言,有何不妥?」稍稍一頓,又補道:「瞻簀勿需為袁耽糧草憂心,歷陽緊臨大江,對望丹陽,袁耽以家族為名調兵遣糧,闔族之人為興家族計,已容袁耽。待入歷陽後,何人再可控得袁耽?哈,哈哈……」言罷,放笑,笑聲中卻帶著說不出落寞,身為家族子,此舉等同已然置身於家族外了。

褚裒聽出其中意味,驚道:「彥道三思,倘若無家族支持,大將軍若再順水而下……」揮著手掌朝著天空一切,言猶未盡,意卻已明。

袁耽狠狠的咬牙道:「若斷我路,我必擊其巢!」

「不可!!」褚裒與劉濃齊呼。

劉濃走出樹影,置身於浩浩月光下,回首看向袁耽,只見袁耽面色如鐵,眼睛卻明亮如星,知曉他正是意氣風發時,但這等設想太過稚嫩,且不言與祖豫州合軍,便是他在歷陽稍有異動,多疑的王敦豈會容他,不過是為王敦刀下再添一鬼爾,況乎此舉說不定正中王敦之意,令其拿住言由,早早行反。豫章軍勢已若危卵,任何一點火星,都可使這卵中之獸破蠶而出,瘋狂噬人。

這時,褚裒思慮再三,終是為好友擔心,勸道:「彥道,此舉不可……」

袁耽沉聲道:「季野勿需再勸,我意已決!祖豫州已老,身體日不如前,若是祖豫州一亡,其人無所顧忌之下,何人可制?袁耽若此時與祖豫州合帳,亦或尚有可為。」

劉濃道:「然也,祖豫州若亡,何人可制?敢問彥道,依君之測,大亂將於何時?」

袁耽皺眉道:「或將兩年,亦或三年,不出三載。」

「然也,三年之期!」劉濃指著天上星河,朗聲道:「彥道且觀之,若逢其亂,君也與祖豫州合帳,君應在何也?應在此也!」手指,指向豫州最北,回過頭,直視袁耽:「此地,猶若犬牙,胡人重兵列佈於此,兩廂廝殺不絕。君若退,胡人必進,鐵騎順鋒直指歷陽。估且不言胡人得進,若其人見君揮軍而下,敢問彥道,若汝乃其人,將以何如?」

將以何如……

一句話問得袁耽與褚裒盡皆沉思,愈思愈深,愈深愈驚,漸爾汗浸滿背,被風一吹,冰冷。

袁耽閉了眼睛,握著芭蕉扇連揮不休。

褚裒嘆道:「其人勢大卻坐鎮險境,若其欲亂,必攜荊州而下,僅依荊州之力便可橫掃江東諸郡。若是彥道揮軍而下,兵勢一滯,其人或將棄豫章而不顧,若,若如此……江東,江東危矣!」

「便是如此!」

劉濃沉聲一喝,便是如此,王敦軍控豫章,江東因此而安,江東因此而困,此時的王敦弒兄弒弟已若瘋狂,若是遇事不順遂,誰敢言他仍將為江東守門抵胡?王敦兩度行反,首次勢如破竹,郡軍望風而降,未嘗不是有所顧忌。而第二次行反未遂,乃江東已有諸多制肘,且王敦老矣……

美郎君回首再顧,見袁耽與褚裒面呈頹然,氣可鼓不可滅,當即斜踏一步,再指星河,揚聲道:「彥道、季野且再觀之。」

一聲沉喝,將二人目光復聚,劉濃笑道:「浩瀚星河,變化莫窮,你我正當其時,常勝將軍不言勇,吳王伏薪足可期。若逢時,有軍制北,控胡人南下;若逢地,有軍存歷陽,有軍扼丹陽,兩軍互為倚角,銜其首,不令其進;再有一軍北來,一軍南插,共刺其背。其時,諸君再觀,將以何如?」

星光,盡落入眼。此時的美郎君湖目綻星,神彩難言。

「啪!」

褚裒猛然一擊掌,大喜道:「若於其時,江東士族承危而盼安,左右權衡之下,私軍、郡軍必如蜂湧,食其肉,啃其骨,斬此長蟲!」

「然也!」

劉濃望著星河,目光掠過歷陽與丹陽的位置,凝於某處,嘴角愈裂愈開,慢慢伸出手,似想攀登,仿若欲摘,繼爾五指盡張,倏爾猛地一收,似將滿把星辰盡落於拳。而後,美郎君深吸一口氣,於胸中徐徐一盪,將滿腹激潮平復,緩緩走到案前,一撩袍擺,落座,順手一揖:「劉濃,戲言爾!」

「瞻簀!」

「瞻簀,其勢也,勢不可擋也……」

褚裒與袁耽神情難以述之於言,朝著劉濃深深一揖,劉濃再次還禮:「莫再言,且行且為且看!」

袁耽道:「然也,竭力而為也!」

言至於此,各自相知,彼此心照而不宣。雖然劉濃僅是諸多假設,但便如他所言,時事,變幻莫窮,有心而為之下,安知不可意遂人願?!

當下,三人再不談時局,論雅行詠。

詠得一陣,褚裒想起了身在剡縣任府君的謝奕,慨然道:「惜無奕不在,如若不然,你我定將多歡。」

「無奕,哈,哈哈……」

一提到謝奕,袁耽頓時笑得前俯後仰,見褚裒與劉濃面呈不解,新任歷陽典臣將芭蕉扇一揮,笑道:「瞻簀、季野,有一事汝等不知,無奕……」

聽他說完,劉濃與褚裒都是不禁莞爾。

原來,謝奕初至剡縣任府君,小謝安跑到剡縣去探望,恰逢有老翁觸犯刑典,謝奕本就無心府君之職,故而荒謬斷案,命老翁飲酒,若飲三壇便可得抵刑罰。老翁大醉,謝奕危坐而不顧,小謝安在一旁道:「阿兄,已所不欲勿施於人,阿兄為逞而私念而怒老翁,老翁何其無辜,此非君子所為也,吾不恥也!」謝奕聽後羞慚,當即將老翁釋放。於是乎,世人皆傳:謝家大郎無意酒,麒麟小兒當為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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