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風雲起兮 第175章 冰心勝月

月滿西樓,飛檐斬角。

楊少柳微微傾身於案,執筆素手勝玉潔,欺雪皓腕若流轉,興許是因剛從海上歸來,眉間帶著些許倦色。

「柳兒,柳兒……」

廊外腳步輕淺,喚聲殷切而欣喜,楊少柳細眉微彎,眼角淺翹,把筆擱在硯角,端著雙手稍稍一用力,舒展了下身子,而後盈盈起身。

「柳兒,可算回來了。」劉氏方一進來,便拉著楊少柳的雙手,左看右看,楊少柳這一走,又是浮海兩月不歸,可想壞她了。

楊少柳道:「少柳回來的太晚,怕娘親歇下了,便想明日再去見過。娘親,此番少柳出外,見了些物什,娘親且瞧瞧,看看可有中意的。」

「不晚,不晚,柳兒幾時回來都不晚……」劉氏拍著楊少柳的手背,滿臉都是歡喜。

嫣醉笑道:「倘若不晚,莫非主母想小娘子回來的再晚些?」

「這……」

「嫣醉!」楊少柳與夜拂齊嗔,嫣醉吐了吐舌頭。

劉氏神情尷尬,深深的凝視著楊少柳,喃道:「柳兒,為娘的心思……」

「娘親……」

楊少柳扶著劉氏坐下,稍一點頭,紅筱與夜拂走入內室,捧出兩具長長的錦盒,跪於矮案兩側,就著青銅雁魚燈的燈光將木盒輕輕揭開。

方一揭開,輝光滿目。

但見得紅筱捧著的錦盒中,嵌著顆顆鳩蛋大小的明珠,紅筱伸掌一扇,燈滅。

霎時間,明珠綻煜,灑得整個房間瑩白一片。而夜拂的盒中竟卧著幾套奇異的頭飾,似鳳而非,若鸞飄羽,流蘇映月,不盡華光異彩。

劉氏出自沛郡劉氏,自是見過不少奢華之物,但也被眼前所見震驚,半晌說不出話來,良久,方才喃道:「柳兒,這,這像是皇家之物,柳兒從何得來?」

「咦……」嫣醉驚咦出聲,嘟著嘴巴欲言,夜拂暗中掐了她一把。

紅筱再度掌燈。

楊少柳笑道:「娘親且看仔細了,此物乃是外域神烏,並非鳳鸞。」說著,見劉氏的眼光陷在錦盒中,便對紅筱夜拂點了點頭,二婢當即閉了錦盒,捧著物什邁步出外,想必是去尋巧思了。

嫣醉欲同往,看了看自家小娘子,楊少柳輕聲道:「想去玩,便去吧。」

「哎……」嫣醉若蝶一般,飛出室中。

眾婢一走,室中僅唯二人對座。

劉氏總算從琳琅滿目的輝光中醒過神來,不過她也知道,柳兒每年出海總會帶回些稀奇古怪的東西,從何而來?兒子從不過問,她當然也不會問,那明珠與頭飾是個女人便喜歡,劉氏自也不例外,心中胡亂一陣合計,也不知想到甚,笑得越來越美。

「娘親……」

不知怎地,楊少柳看見劉氏那美美的笑容,心中卻微微一顫,伸手提筆,佯裝欲書。

劉氏笑道:「柳兒,怎地剛回來便勞神,小心些眼睛。」

楊少柳道:「娘親,阿弟不日將為中正評合,咱們華亭劉氏未有閥閱,少柳合計著,將阿弟昔日所作之詩文整理整理,聊充典閱吧。」

「柳兒……」

劉氏看著那厚厚的一疊卷,心中感概莫名,兒子博名在外,碎湖掌庄於內,華亭劉氏也日呈不同,但背後實則多賴柳兒幫襯,休言其他,便是此次吳縣建別莊,若非柳兒資財,哪裡建得起來?而柳兒今年已二十有一,早該……想著想著,笑道:「柳兒新得的這硯台,倒與你阿弟的梅花墨極似,真像一對。」

「嗯?」

楊少柳微微一愣,歪著腦袋仔細一瞅,可不是嘛,此硯名喚:落梅映潭,乃是海外奇珍。硯台上方,蜿蜒曲探一枝老梅,老梅墜瓣,落得潭中三兩片,盪筆於墨時,恰若臨潭掃雪。

梅花墨,落梅映潭……

楊少柳眨了眨眼睛,看了看笑著的劉氏,暗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,欲以案上絲巾掩之,手伸到一半又停頓,欲將筆擱落遮之,也覺不妥,好生左右為難。

「噗嗤……」

劉氏卻越看越喜,忍不住的一聲嬌笑,笑得楊少柳眉梢一顫,落筆於紙,亂染一團墨。

「小娘子,小郎君來了……」

恰於此時,廊上傳來嫣醉的聲音,以及木屐敲楠那清脆的響聲,楊少柳情不自禁的呼出一口氣。

劉濃入室,見娘親也在,向娘親施行問安,劉氏見兒子來了,美目在兒子與柳兒身上來回一陣亂轉,借口疲倦睏乏,搭著嫣醉的手臂慢慢離去。

行至廊角時,嫣醉悄聲道:「主母的心思,怕是不成的。」

劉氏道:「並蒂蓮花,任挪一枝都不美。」

嫣醉嘟嘴道:「才不是並蒂蓮呢,他,他是,是桃紅成片……」

「小妮子,休得胡言……」

劉氏回首,遙望西窗,但見窗影若剪紙,隱約成雙。淺淺一笑,拍了拍嫣醉的手背,輕步走向中樓,心若浮沉,淺笑安然。

室內。

楊少柳執筆緩書,目光投於左伯紙,聲音略冷:「依汝之名,吳郡中正查核時,不難奪其翹首。倒是揚州八郡齊聚,怕是家世閥閱一項,難免為人詰詬。我浮海於外時,將汝往昔所作之詩文稍作整理,再擇了些雅趣,合編成一卷,汝可持之,或借閱好友,或呈奉名士,想必有所助益。」

「謝過阿姐,阿弟也有一事,欲與阿姐商議。」

「何事?」

楊少柳將筆擱硯,見劉濃目光溜在硯上不走,眉梢一挑,拾起案上絲巾巧巧一遮,冷聲道:「汝已有梅花墨,莫非意欲再貪?」話一出口,暗覺意味不對,更惱,斜瞪劉濃一眼。

「嗯!!!」

劉濃干放了一聲嗓子,迎目對面的楊少柳,正色道:「有一事,阿弟自行而為,尚請阿姐莫惱。」

「唯諾吞吐作甚,講!」楊少柳細眉皺得更緊。

劉濃按膝,身子微傾,目光緩移至案上書卷,見卷上密密麻麻布著絹秀小楷,心中複雜難言,沉聲道:「阿姐游海時,吳郡正行核譜查籍,雖未查至華亭劉氏,但按晉律,初晉士族十年後必行嚴查。恰逢劉濃有位尊長現為吳郡典臣,故而……」

言至此處,抬目悄悄看向楊少柳,只見對面的女郎凝眉作川,顯露在絲巾外的半張臉已若冰雪,不著痕迹的抹了左手,昂首道:「故而,劉濃便將阿姐易名上報,注入籍譜。」言罷,眼觀鼻,鼻觀心,靜待楊少柳。

靜,靜到極致,仿若能聽見彼此怦怦的心跳聲。

良久,良久,劉濃心中愈來愈不安,忍不住的斜溜一眼,欲觀青袍在何處,不想卻正好撞上楊少柳的眼睛,若雪崩,似星耀,教人不敢逼視。

強忍著,迎目直視。此舉正若圖窮匕現,不可避,不可怯,華亭劉氏與楊氏能否融於一起,便在今夜。他的事,楊少柳盡知,楊少柳之事,他卻絲毫不知,這面紗,該揭了!

亦不知過得多久,或許一瞬,亦或漫長累世。

楊少柳閉了下眼,顫聲問:「注以何籍?」

「呼……」

劉濃長長暗喘一口氣,答道:「阿姐莫憂,現今新法頒告,不分南北,莫論江東本土尚是南渡流民,皆因地而論籍。故而,劉濃稟呈典臣,阿姐乃南渡之良家,因亂而失籍,有恩於我華亭劉氏,為華亭劉氏之義女。如此一來,阿姐也無需逢查便浮海,勞頓周折。」

「華亭義女,義女……」楊少柳輕聲喃著,也不知想到甚,眸光漸呈迷亂,端於腰間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。她向來清冷冰澈,如今卻難以控制情緒,可想而知那是怎生的翻江倒海。

劉濃眼角餘光一直注視著她,心中也委實忐忑難安,暗思:臨門一腳,是福是禍,怎可一味避之?當即便沉沉一個揖手:「阿姐!!」

一聲阿姐喚得楊少柳身子微微一震,眸光漸凝漸聚,看了看伏首於案前的劉濃,繼爾又看向案上書卷,轉爾又望著鶴紙窗,眸光似穿窗而過,不知飄向何方,聲音也飄若娓絮:「在海上時,途經一島,島上景色極美,盤桓十餘日,不思歸。李先生言,莫若就此停歇,更言汝已長成,必,必……」言至此處,深深的看著劉濃的背,閉了下眼,續道:「然,終究是歸了,歸時,有鷗鷺墜帆,李先生言不吉,勸返,船停一日,起帆再行,終至華亭。汝,汝心極斂,汝心多疑,若,若,若我真有心,汝,汝華亭……」

「阿姐,劉濃並非此意,阿姐待娘親何如,阿姐待劉濃何如,劉濃豈會不知,然,此非長久之道也!!」劉濃背心發寒,渾身顫抖,心潮奔涌,脖心細汗滾出,非懼,乃愧。

「罷,汝想知,便讓汝知吧……」

楊少柳慢慢的起身,從劉濃面前經過,劉濃看見一截雪紗,雪紗邊角綻著海棠朵朵,粉絲履緩移,冷香漸離,聞聽背後「吱呀」一聲,門開,再聽楊少柳輕聲道:「百步內,不許有人。」繼爾,「吱呀」復聲,門閉,冷香悄來,粉絲履移過,海棠旋轉,楊少柳落座對岸。

「曹妃愛,見過劉郎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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