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風雲起兮 第171章 新的天下

婁縣公署坐南朝北,院中植著一排筆直如劍的鐵松。

陽光漫松而過,沿著青石一路鋪,懶懶的綿灑於廊,將斑駁的叢影投入正堂。

駱隆端坐於矮床,身子微微前傾,泄進來的陽光至案力竭,一半投案,一半映臉。唇以下一片暖黃,鼻以上暗沉陰冷,猶若被一刀橫切。

劉濃負手立於明堂,神態從容、目不斜視。畢始、刑氏、陳氏呈一字而跪,默聲斂言。鍾氏乃是次等士族,即便見天子也勿需跪拜,與劉濃一般昂首而立。

這時,門前陽光突然一黯,斜長的影子拉進堂中。

錦袍郎君背銜晨陽跨入明堂,抬目瞅了一眼堂室上方掛著的牌匾,問道:「何乃退、省?」

駱隆不答,眯著眼睛喝問:「來者何人?」

「床坐何人?」來者反問。

駱隆笑道:「坐床者,乃定乾坤之大人!」

「君子立明堂,掌床而坐,乃代天下子以牧萬民,此『牧』將以何如?」錦袍郎君邊行邊言,旁若無人的走到牌匾下站定,昂首打量匾中書法。

鍾氏家主見駱隆冷笑不言,眼底精光一閃,斜踏一步,沖著來者的背影揖手道:「回稟顧郎君,聖人有言,『吾與回,言終日,不違,如愚。退而省其私,亦足以發。』故此『退』乃身居而神褪,若水善而居下,省日過,可彌昔日之不足也!」言罷,冷冷的撇了一眼駱隆。

「哦……」顧君孝長長的哦了一聲,對鍾氏家主所答不置可否,反衝著劉濃招了招手:「美郎君,且來,觀此字!」

劉濃瞅了瞅牌匾上的『退省』二字,揖手道:「勿需觀,此乃大司徒王公之字!」

「然也,王公行書,習鍾侯而從衛太保,自成一格,涓而非秀,華而不彰,見其字如面其人,退者,居位而思憂,省者,思過而不返。」言至此處,斜眼撇了撇鍾氏家主,淡聲道:「汝知聖人,卻不知聖人知汝否?」鍾氏家主被他的目光一逼,不自禁的退後半步,垂首不語。

顧君孝眉頭一皺,心中早存不耐,闊步走向矮床上的駱隆,看也不看駱隆一言,冷聲道:「王公之字,現於僻靜野縣,汝懸此字於頭,可知王公之意否?」

駱隆虛著眼,朝著顧君孝懶懶一個揖手,笑道:「原是顧和,顧君孝到此山凹野縣,闔縣,幸甚!此字乃王公書否?駱隆竟不知也,然,即便如此,他意非我意,我意何需屈他意。」言罷,彈了彈袍擺,提起案上鳥籠,退出矮床,站在堂側,又道:「顧君孝既然來此,掌乾坤而坐床者,想必已非駱隆。」

顧君孝冷冷一哼,懶得與他言,用衣袖掃了掃矮床,落座,沉聲喝道:「駱隆,汝可知罪!」

駱隆抱著鳥籠,答道:「駱隆,不知!」

「汝且看看堂外,尚敢言不知乎?」鍾氏家主突地一聲怒喝。

堂外,八名甲士一字排開,明光輝甲,甲士之外,人群堵塞了松道,遠遠的公署外,尚有人站在高處遙觀。如此尚不算甚,人群之前,有四人伏跪於地,斜抬怒目戾視駱隆,而在四人面前,有一紙血書,血書長有近丈,寬有兩尺,字跡歪斜,其間內容卻教人觸目驚心。

「帶進來!」

「諾!」

顧君孝一聲沉喝,甲士應聲而諾,將四人攜入堂中,四人入堂即跪。

但見得男女老少皆有,中有一人斷腿缺目,指著駱隆,目眥欲裂,辯其樣子神態,仿似恨不得將駱隆嚼而食之。

駱隆奇道:「汝乃杭,杭琦?!汝竟未死,怎地這般模樣?」

鍾氏家主怒道:「駱隆,人行暗事人不知,需知天自知也!杭琦,汝有何冤,今日顧氏郎君在此,足可為汝作主,汝且一一道來,不得隱瞞!」

「杭琦,冤也……」

霎時間,四人輪番血指駱隆,狀告駱隆諸般不法,其罪狀竹帛難書,其惡行令人髮指。聽得堂內堂外之人盡皆色變,不寒而慄。更有甚者,瞅了瞅駱隆懷中鳥籠,再瞟向杭琦那黑洞洞的眼眶,一時忍不住,竟當堂作嘔狂吐。杭琦拄著木拐,振臂高呼:「天在上也,地居下也,如此惡行,不殺奈何也!」

「殺!」堂外人群哄然回應。

鍾氏家主迎前一步,揖手朗聲道:「長吏,民憤已然滔天,不殺不足以平恨,婁縣鍾氏,懇請長史為千萬民生計,誅此惡燎!」

「殺,殺殺……」

「哈,哈哈……」

受眾唾罵怒指,駱隆卻提著鳥籠放聲狂笑,待笑畢,歪著腦袋把院外一瞅,那些正呼喝著的人群見他看來,竟紛紛縮了頭,不由自主的退後半步。

「爾等便若此鳥,學舌而不存心,何人提籠,何人操言?天知乎?地知乎?民以羔羊,是以牧乎?!」駱隆搖著頭,彈了彈籠中之鳥,將籠往地上一擱,撩袍於右,擒袍角於手,大步行至案前,正了正頂上之冠,揖手道:「諸此種種,想必駱隆難逃一死,駱隆死不足惜,亦不為懼!然,駱隆正欲上表,今有婁縣祖氏罔顧國法,紀尚書三令五申之下,猶自肆意斂私,故而,尚請長吏,明斷!」言罷,沉沉再一揖,眼角餘光卻掃了劉濃一眼,嘴角微裂。

劉濃泰然自若,目平神淡。

便在此時,一直跪伏於地的陳氏家主抬起了頭,高聲道:「長吏,此間有疑,駱府君誣言祖氏擅開荒田以充私田,實屬謬也,陳高主職婁縣典吏一職已有八載,而六載前祖氏便已將三百頃荒田上報,每年均有上繳租賃錢財,長吏若有疑,可開縣庫以核之!」

「然也……」

畢始大聲揖道:「祖氏開荒田,收籠北地流戶以租種,乃遵從太興元年,王公所搬之法也,並未私存蔭戶。畢始身為婁縣縣丞,祖氏所有佃戶皆記錄在案,長吏若有疑,可查案核之!」

駱隆神情微微一愣,瞅了瞅畢始與陳高,再看了看面寒如鐵的顧君孝,從懷中陶出一物,揚了揚,笑道:「汝等可知此物乃何?」

畢始與陳高瞟了一眼劉濃,不作言以答,場面瞬間為之一靜!

駱隆持著手中之物,徘徊於堂,高聲道:「此物,乃祖氏之罪證!婁縣盡知,祖氏田產未行分割,掌核田產者乃祖氏祖費,而此物乃祖費親書,長吏若有疑,可核祖費往昔之跡!」

刑氏老家主淡聲道:「若身不由已,字書,恐也不由已!而今祖費口舌已斷,是陰是陽,皆在汝言也!」

「哈哈……刑屯,汝乃祖費乎,焉知祖費身不由已乎?」駱隆冷目逼退刑氏家主,闊行三步,直抵劉濃面前,微微一頓,再轉身面向顧君孝,朗聲道:「牧民以善,當以善存,牧民以惡,當以惡亡!若言祖費乃駱隆所逼,簡在帝心,駱隆敢問,莫非諸位乃天帝乎?安敢褻瀆三官大帝也!」

一言乍射,若冰渣飛濺。莫論是堂上所跪諸人,尚是堂外悠悠之眾,神情紛紛為之一震!

劉濃冷聲道:「簡在帝心,帝心之闊,高存於天道,芥藏於萬物。民乃萬物之首,民心即為帝心!是以,王公賜字『退、省』,其退,在德而居善,其省,居懷而不誤也!」

「哦……」

駱隆揚了揚眉,歪著腦袋看向劉濃,冷笑道:「常聞人言:華亭有鶴,唳啼長空,極其擅辯。莫非,劉郎君今日欲與駱隆對膝清辯乎?」看了看左右,撇了撇嘴,嘆道:「奈何,此乃明堂而非青山,此乃公務而非道玄!劉郎君,改日若駱隆不死,再與君辯吧!」言罷,朝著顧君孝朗聲道:「長吏,萬民皆待,尚請明斷!」

「請長吏斷之!」

「懇請長吏斷之!」

堂外哄然一片,顧君孝眉頭緊皺,看了一眼劉濃,劉濃微微閉了下眼,拇指點扣食指。

駱隆催道:「長吏,明斷!」

「郎君……」

便在此時,有甲士排開人群匆匆奔來,至堂前,闔首道:「回稟郎君,祖氏祖費撞牆於獄中!已亡!然,留血書滿牆,請郎君移步!」

靜!剎那一靜!

劉濃徐徐睜開眼,眼中神色複雜難言,駱隆慢慢的將手中之物復揣於懷,裂嘴一笑。

血牆,整面血書之牆。

祖費死相極慘,滿牆血書乃是他用衣袖所書,衣袖之血來自口中,口中稀爛,血似不夠,爛草叢中有一物,圓頭而尖角,尖角一端染血。

而祖費的中腹有一孔,腸泄於外,猶滲血。

劉濃凝視那草叢中的物什,半響,閉了眼睛,久久不語。甲士翻草而視,見牆角尚有小字,細細辯之,幾步走到劉濃身側,輕聲道:「劉郎君,祖費有言。」

有言……

緩步行至牆角,一行字跡潦草:劉郎君,祖費,謝過……

……

「瞻簀!」

「瞻簀!!!」

重重的喚聲響在耳際,劉濃回過神來,只見祖盛正坐在對面,滿臉都是擔憂。婁縣事了,祖氏闔族幸免於難,因駱隆身為烏傷中等士族,顧君孝需得上表大司徒府,待大司徒批複後便可行法,想必駱隆難逃東市口一刀兩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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