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 風雲起兮 第164章 鴻泥之別

「太興二年,冬覆春至,祭春於上元……詔曰:賜大司徒王導,三牲之牛首,玉冠華帶……著履上殿,拜見不伏……」

司馬紹將冗長的詔書朗聲念畢,便有內侍捧著盛放著牛頭,玉冠等物的木盒,成串默行。著履上殿、拜見不伏是僅次於劍履上殿的殊榮,環圍之人雖有微驚卻不嘩然,昔日晉室初建,司馬睿邀王導同座御床,言共治天下,王導拒之。

王導面朝著晉室皇宮方向,長長一個稽首,沉聲道:「臣,不可受詔。」

司馬紹微微一愣,雙手虛扶王導,看著眉色略呈疲倦的王導,誠然且恭敬地道:「公乃天下之表率,竭誠奉國,居輔政之重,何故不受?」

「然也,大司徒實乃管夷吾也,怎可一再推辭而不受?」圍觀眾臣亦紛紛作勸。

王導正眼掠過人群,正了正頂上之冠,拂了拂垂垂大袖,朗聲道:「殿下,臣昔日已言,使太陽與萬物同暉,臣下何以仰瞻?」

「公且思之,應以天下為重也。」

司馬紹再勸,眾人亦跟著苦勸,然王導卻始終不受。司馬紹面色頗是無奈,王導瞅了瞅司馬紹,收了牛首,對那華冠玉帶卻未看一眼。

稍徐,司馬紹又從懷中摸出一封信,笑道:「父皇便知公定將推辭,故而再有一信。」

王導接過信,匆匆一瞥,籠在袖中。

信乃司馬睿親筆,信封四字:仲父親啟。

王導邀司馬紹入府,盤桓片刻,司馬紹出府,見人群猶未散去,向紀瞻微微闔首,紀瞻大禮還之,司馬紹登上牛車匆匆離去。

稍後,有門隨奔來,請紀瞻入內。

丹陽尹殷融問道:「我等亦可入內拜見乎?」

門隨淡聲道:「大司徒病重,不可見客,尚請各位見諒。」

殷融眉毛一抖,正欲作言,卻被好友蔡謨拉了一把。蔡謨低聲道:「大司徒既然病重,你我怎可再擾。」言罷,見殷融猶似未解,只得嘆道:「意已明之,何需入內?」說著,朝晉室皇宮的方向揚了揚眉。殷融隨其而望,輕聲嘆道:「然也,其勢之大,已若滔洪,君子不可為。」

紀瞻大步邁入府中,王導換了一身寬袍,似剛剛潔過面容,疲色盡去,正坐在葦席中品茶看字。

王羲之歪歪斜斜的坐著,眼光不時瞟向月洞外,那裡有一方清潭,白鵝浮靜水,紅掌拔清波。

見紀瞻踏入月洞中,王導長身而起,急迎幾步,略作揖手,笑道:「勞思遠久侯,王導愧矣!思遠且來嘗嘗此茶,味有不同,但煮一壺,諸般紛爭若雲散也。」

紀瞻落座後笑道:「不知乃何茶,竟教王公如此稱讚?」捧起案上茶碗一嗅,但覺絲絲清香徐懷不散,嘴角微微一裂。

王導飲了一口茶,眯著眼睛回味其間甘甜,轉而又問心不在焉的王羲之:「此茶何名?」

王羲之道:「龍井。」

王導再問:「從何而來?」

王羲之尚未回答,紀瞻便笑道:「應是華亭劉氏所產。」繼爾,又指著案上的茶器道:「此套琉璃,也應來自華亭。」

「華亭?華亭劉氏……」

王導將眼睛眯成一道刀線,細細一思,覺得這名號頗是熟悉,卻始終想不起來,側首見王羲之閉著眼睛欲寐未寐,便伸手輕輕一扣矮案,佯怒道:「與尊長同坐於席,怎可如此憊懶。」

王羲之懶懶一笑,按著膝緩緩朝鵝潭行去,邊行邊道:「叔父之心不在茶,紀翁之意不在言,羲之昏昏乎而昭昭,孰眠孰醒?」

聲音輕飄,青衫搖杳,轉出月洞不見。

紀瞻捋著銀須,由衷贊道:「逸少真乃俊傑也,恰若輕雲閉月,猶似游龍翩驕。惜吾無子無女,不然,定將擇而妻之。」

王導笑道:「思遠過贊也,王導心不在茶,便棄之。」說著,將茶碗緩緩擱在邊角,微笑看向紀瞻。

紀瞻迎目王導,把著須尾,笑道:「然也,言不隨意,言之何如!王公,今日紀瞻前來,但為土斷一事。」

自晉室南渡,王導兩番推行土斷,皆未有所獲。而此次土斷,其初意也僅為平抑刁協與劉隗惹出來的危局,但在紀瞻細觀推敲之後,卻為其間內容所震驚。往昔土斷,大多是借蔭戶、官私田作文章,查蔭戶釋朝民,丈私田充國庫。

此番土斷卻不然,避開蔭戶與官、私田,由世籍入手,掩人耳目。待將江東士族梳理盡後,再行以黃、白籍,查朝戶、量民田。

若照此法而行,絲環相扣,短時間內自是難見效果,但若能持之以衡,假以時日便是正綱清肅之典。

此策當真出自謝裒?

紀瞻曾致信於謝裒垂詢其間關竅,而謝裒竟言不中的。紀瞻心疑,暗忖:亦或,謝裒乃無意而為,甚好,既是無意為之,吾理當順勢而行。

而紀瞻此番來找王導,是為吳郡士族梳理一事,此次土斷不分南人北人,自五馬南渡以來,吳人唯吳郡馬首是瞻。吳人行事,但觀吳郡,吳郡之地,有顧、陸、朱、張。司馬睿與王導為安定之故,行安撫之策,吳人治吳已有十餘年。

王導聽完紀瞻之言,沉吟半晌,說道:「吳郡顧、陸、朱、張四姓,陸氏,奉職而不奉命,朱氏只知山水與戈馬,張氏勢弱不足言。晉室唯有顧氏可依,而今顧氏自顧榮亡後,由駙馬都尉顧眾領族,然,駙馬都尉定不會屈身而就。」

紀瞻道:「然也,行法若欲至暢,吳郡之地便需由吳郡之人而領,莫若再擇英才?」

王導眯著眼睛問道:「何人?」

紀瞻笑道:「顧氏有子,顧和,字君孝,足堪妙玉麒麟,胸藏丘壑。」

「原是此子……」王導微微一笑,爽聲道:「思遠眼光慧炯也,王導這便上表,奉表此子為司徒掾、車騎參軍、護軍長吏,寥助思遠矣!」

一個時辰後。

紀瞻辭別王導回到府中,卸去一身厚錦,著寬袍於室,煮龍井。

「撲撲撲……」

滾湯已沸,投茶入壺,清香溢滿室,注盞而飲,眯著眼睛細細品味。良久,睜眼嘆道:「相較瞻簀之茶,尚有不如。」

這時,管事隨從來至室外。

紀瞻命進,一邊品著茶,一邊漫不經心的問:「可有查妥?」

管事道:「回稟家主,因年已久遠,今日方才核實,望家主恕罪。」

「講!」紀瞻銀眉一揚。

管事道:「六年前,有忠僕攜孤兒寡母南逃至建康,暫居於城郊野墅。野墅之主乃是一商戶,貪圖寡婦美女調戲,幼童大怒,命仆杖之,不料商戶歸後竟死。」頓了一頓,見家主不言,又道:「尚有內情,其時,野墅商戶之弟與時任石頭城縣丞張芳合謀,欲奪其兄產業,故,趁勢弒兄,且栽禍於童……」

原是如此……

紀瞻將茶碗一擱,思前想後,心中一片悵然,待管事退去,喃道:「瞻簀,不易也……」將袖籠中的書信掏出來,細細再一閱,於燈火上附之一炬,把門外的管事喚進來,遞過一卷厚厚的紙,沉聲道:「汝即刻起程前往吳縣,將此卷交於顧君孝……」

……

上元節,吳郡張氏張燈節紅。

張澄端坐於案後。

案前,美麗妖嬈的艷姬正款款起舞,室內的一角匍匐著一人。

艷姬腰細如柳絮,目呈淡藍,乃是鮮卑姬。鮮卑姬擅歌舞,一顰一笑繚繞勾魂。漸爾,那艷姬愈舞愈快,巧足點點,盡作粉蝶。趁勢把嬌身旋轉至案側,氣微喘,吐香蘭,捉起一杯酒,淺淺抿得一口,杯染朱印,香腮略鼓,嬌喃:「郎君,可飲賤妾之酒乎?」

張澄喜色,卻不喜人前作色,暗中捏了一把綿彈香軟,乾咳一聲,朝著室外的隨從點了點頭。隨從知意,低著頭行進來,對艷姬道:「且隨我來。」

艷姬看了看室角匍匐的人影,扭著水蛇腰慢漫而去。

暗香猶存,裙風微涼,張澄捉起案上酒杯,就著朱印杯口,飲了一盅,淡然道:「此姬,價值幾何?稍後,自去領錢。」

匍匐著的人抬起頭來,諂媚的笑道:「能入張郡丞之眼,便是小人之福,何談阿堵之物耶?」

「呵……汝亦知阿堵物?」

張澄冷冷一笑,將酒杯重重一頓,看也未看地上跪著的人一眼,大步而出,聲音冰冷:「尋你的主人去,日後,切莫再來張氏。」心中則道:腌酒之貨,豚犬亦不如的物事,若非劉熏一再請託於我,豈會教你踏入張氏之門半步……

「是,是,是……」

張澄已走遠,張芳猶扣首,黃豆般的汗自額間滾出,染得後背皆濕亦不覺。稍徐,張氏管事回來,手裡提著幾緡錢,將錢往地一扔,叉著腰,冷聲道:「張縣丞,請吧。」

張芳拾起錢,將錢遞給管事,笑道:「請張管事喝酒。」

管事掂了掂錢,取下一枚,復遞張芳,淡聲道:「家主眼中,汝乃三緡。然則,此乃家主仁善,以我作觀,汝乃一錢。」

一錢……一錢爾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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