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128章 美鶴來也

九月初八,百花開殺。

今日,整個山陰城炸翻了天,莫論男女老幼皆知華鶴美鶴將與龍亢七星戰於城東校場。一時間,弄巷中,一個個的小娘子們捏著小團扇,俏目流盼,由女婢攜著紛紛踏入綉簾,趕往城東以觀美鶴。而郎君們高冠寬頻、翩翩飄然,三五成群亦投城東。

間或,有人於車中,細聲道:「阿兄莫要再言,美鶴定能贏得七星臉……」

牛車外的郎君笑著駁道:「非也,若較文章詩賦自是美鶴殊勝,但若較弓馬,美鶴豈能與桓氏七星為敵!」

「哼,阿兄胡言!」

簾中的小娘子生氣的扭過頭,嘟著嘴巴,緊緊拽著手中的香囊,再不與其兄作一言。而此等情景,正在山陰城的大街小巷中此起彼伏,大家都在熱議……

一個半時辰前,天尚未亮。

謝氏客院,水階下。

來福坐在石階上,腿間打橫擺著一柄闊劍。凝視著劍半晌,捉著劍柄,豎著劍鋒於鼻眼前,幽冷映人臉。伸指輕輕一彈,龍吟成陣。

一大早,他便攜著小郎君的劍等候在門外。

今日,小郎君將與人較武技,雖然小郎君言,較技時多半會行之以木劍、木槍,但他仍然在昨夜便將此劍拭過百遍。

小郎君苦練六載,便如此劍,入鞘時不見鋒芒只余厚重,一旦劍刃顯露於外,光寒直逼人眼!

廊上夜燈猶燃,瑩瑩點點。

蘭奴懷抱木盆,沿著迴廊款款而行,待行至近前,朝著來福微微闔首。光潔的額間被盆中熱水一熏。細微汗珠密布。

來福以絲帕擦著劍身,說道:「擱著吧,小郎君將起。」

「嗯……」蘭奴淡淡的應著,彎身將木盆放在門前。輕輕抹過額角,半眯著眼瞄著來福手中的闊劍。這兩日,她像是在證實自己所言,又好似真把自己當做華亭劉氏婢姬一般,天未亮便燒水炊廚做各種吃食。導致綠蘿與墨璃極不適應,但二婢暗中憐惜她的遭遇,待她只有溫柔親和並未怪責。

來福拭盡最後一遍劍,鏘的一聲歸鞘,回頭笑道:「莫憂,小郎君定勝!」

蘭奴:「嗯!」

來福側身看著眼前清冷的鮮卑姬,皺眉肯定道:「勿需擔心!」

蘭奴搖頭道:「蘭奴從未擔心。」

來福濃眉鎖得更緊,若非擔心,那怎會屈身降就,每日都與綠蘿、墨璃爭著搶著干這些活什?但他到底不擅言辭。便回身復坐於階上,抱著劍,靜待不語。

「吱嘎!」一聲門響。

墨璃探首而出,眸光在門前的水盆一滯,青絲履盤旋繞過,朝著來福深深一個萬福,而後看著蘭奴輕聲道:「蘭,蘭奴,來福哥說得對,小郎君定不會輸。你也不會被人打,打折腿……」說著,匆匆掠過蘭奴裙擺間淺露的朱紅絲履,暗暗嘆了一口氣。

綠蘿穿著一身花蘿裙。像只蝴蝶般飛出來,學著往日小郎君的模樣,十指交纏緩緩的舉向頭頂,美美的伸著懶腰,呼吸著露水的香氣,嫣然笑道:「真好。蘭奴莫怕,小郎君……」

蘭奴淺聲道:「蘭奴不怕。」

「呃……」

綠蘿雙手猶自舉在頭頂,露著嬌好宛約的身姿,眼帘卻撲個不停,半晌,愣愣地問:「若是不怕,為何……」眸子溜向被墨璃環抱於懷的水盆。

蘭奴道:「蘭奴想留下來。」

墨璃正欲邁入室中,身子一頓,轉身問道:「那為何?」眯著眼,委實不明白,蘭奴既然想留下來,那定是怕被打折腿再被販入酒坊為妓,為何蘭奴卻不承認呢?

蘭奴端著雙手,淡藍色的眸子逐一盤旋過廊上廊下三人的臉龐,嘴角輕顫好似想向上再彎一些,卻終是定在那個熟悉的弧度。

少傾,淡藍的海一眨半掩,聲音輕輕:「蘭奴,想和你們一般笑。」想了想,又補道:「蘭奴,不會你們的笑。」

「啊……」、「唉……」

兩個美婢掩著嘴,眼底霧氣盎盎;來福雄壯的肩微微一抖,暗嘆一聲,搖了搖頭。

綠蘿眼淚汪汪的捉住蘭奴的手,心想:「原來她方才是想學我笑呢……」心中酸楚陣陣,嗚嚶道:「蘭奴,好蘭奴,等你入了華亭劉氏,便能學會這樣笑的,這,這是……」她形容不出來,亂撲著眼帘,掙扎著想辭彙。

墨璃介面道:「從心裡笑出來的……」

蘭奴眨了下眼睛,點頭道:「嗯!」

劉濃在內間將她們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,緩緩的闔上眼,而後徐徐睜開,嘴角向左盡挑,輕輕咳嗽了一聲。

「咳!」

「呀,小郎君起了!」

一聲咳嗽,驚了幾隻鶯燕,抹去了淡然的憂傷。墨璃與綠蘿對視一眼,趕緊提著裙擺入室侍侯小郎君束冠著袍。

來福慢悠悠的站起身,抱著劍站在門的左側,朝著右側亭立的蘭奴真誠的一笑。

……

城東校場,危聳的箭樓分例兩側,入內一平四闊,長寬各有數千步,呈環形,演武場、觀演席、鳴金號鼓,應有盡有。

山陰乃會稽郡縣,按晉律:每郡置郡軍,郡分上、中、下三等,郡軍亦同,人數規模五百至三千不等,乃是地方武備,職權為捕盜戰匪。

東晉據江東延續社稷,所轄共有四十餘郡。會稽乃上上郡,郡軍三千。會稽郡丞謝裒掌此三千強軍,而這三千強軍八成皆是陳郡謝氏私有武曲。武曲為郡軍有兩大好處,一者為正名;二者可截所轄之郡的兩成賦稅以供養軍備。

挑戰由桓溫發起,兩日前桓溫便去拜見謝裒借用校場一日。這等世家子弟較技於武,在西晉不時尚有,但到得東晉已極是罕見。謝裒傳劉濃細細問詢,其後准允桓溫。而後,謝裒再與會稽郡守紀瞻相商此事,紀瞻也剛見過劉濃,捋著銀須笑道:「男兒當事書。男兒當侍武,文武皆報國。此等雅事想必舉城願聞,理應彰之!」

謝裒遂命郡軍安守營房,大開校場。僅調百餘人責守秩序。

紅日初升,滿天染盡朱雲。

紀瞻、周顗、謝鯤、謝裒、王侃五人高坐於校場正中的觀演台。環繞的四側是成百上千的人群,層層疊疊猶若五彩浮雲。而校場外猶自響著絡繹不絕的牛啼聲,亂蝶穿花的小娘子提著裙擺、高冠輕衫的郎君捉著麈紛踏紜來,四下尋著較好的位置。

校場中心有高台。擺著一面丈許大鼓,四名身體格極健的武曲持捶以待。桓溫立在鼓下,持著丈二烏墨長槍,目光凝注校場門口。

王侃掃了一眼四下的人群,笑道:「今日雅事之盛,猶勝蘭亭也!」

周顗舉杯暢飲,面顯愜意地道:「莫論士族與平民,盡皆傾赴於此。此乃古之盛雅,不想周顗竟于山陰得見,幸甚!」

謝裒嘴角一歪。瞅了一眼不遠處的謝氏子弟,見謝真石與小謝安皆在,撫著短須笑道:「與建康空巷相較若何?」

謝鯤長眉一揚,見席中的女子竟佔得五成以上,微笑道:「昔日,叔寶游建康,萬人空巷唯余鳥鳴。而今,瞻簀居山陰,塞車賭牛爭睹其儀。叔寶,復繼有人也。」

王侃看著遠處的桓溫。漬漬說道:「龍亢桓氏自茂倫之後,浸、淫兵書、弓馬,桓溫此子身懷異相,體偉更異乎於常人。若較武技。華亭劉氏子定有不如。」說著,漫不經心的瞅了瞅天時,皺眉道:「到得此時,劉氏子仍不至,莫非畏也?」

一直但笑不語的紀瞻撇了一眼王侃,淡聲道:「瞻簀。定至!」

兩炷香後。

「嗵!」一聲鼓響驚天動地。

雄壯的武曲大聲報時:「巳時已至!」

「巳時已至?」

「怎地華亭美鶴尚未至?」

「小妹,阿兄之言為何?美鶴定不敢至也!」

「哼……」

「胡言,美鶴,美鶴即便不至,想必也是不願與,與此醜人計較……」

霎那間,上千人私語紛紛,整個校場內頓時蟻嗡成陣。而桓溫則持著烏墨槍踏前一步,雙手環捧槍桿,朝著四周團團一拉,面呈得色。按賭約,若巳時二刻,劉濃仍不至,便是棄戰!

小謝安坐立難安,從懷裡掏出一枚果子,狠狠的啃了一口,猶不解心中煩燥,便欲離席奔去門口,謝真石按著他的手,輕輕搖頭道:「勿急,美鶴,必至!」

小謝安神情一愣,將果肉「咕嚕」一聲吞進肚子,眨著眼睛道:「嗯,美鶴說過的,要我遇事一定得冷靜淡定,淡定……」

鼓前有案,案上有香,香燃得極慢。

上千雙眼睛齊齊盯向案上之香,雖然隔得極遠根本就看不見,卻盡皆摒著氣,好似在等待著甚。

香灰寸寸而皺,眼見即將觸底。桓溫眯著眼,柱著槍,掂著腹,右手下意識的一攬下頜卻攬了個空,濃眉一跳,手卻並不停頓,緩緩的順其而下。清風撩冠帶,頗有幾分縱橫捭視之概。

王侃嘆道:「此子,有大將之風。」

紀瞻皺眉不言,謝裒、謝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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