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115章 求仁得仁

二人並肩而行,入亭對坐於案。

其間未作一言。

待得撩袍落座後,劉濃投目案上焦桐琴,雙手緩緩捺過琴弦,將心中雜念徐徐一盪,面上神情夷然自若,微微一個闔首,笑問:「太守欲聞何曲?」

周札淡聲道:「願聞《採薇操》,尚請劉郎君鳴來!」

「固所願也,何當請爾?」劉濃稍稍一頓,隨後劍眉輕揚、唇左微笑,朝著周札再次輕闔其首,隨即緩緩閉上了眼睛,斂心靜神。

《採薇操》,伯夷、叔齊之悲歌,周武滅殷商,二人採薇於首陽山中,餓死不食周粟,世人稱讚其高風亮節,孔聖人曰:「求仁得仁,是為賢人。」

亭中肅靜,針落有聲。

許是氣氛過於沉凝,跪侍於左的綠蘿瞄著葦席上斜斜的影子,心想:「我就看一眼,應該無妨吧!」越想越是不耐,終是忍不住顫動了下右肩,隨後悄悄抬起頭來,把小郎君與那白鬍子老頭偷偷溜了一眼,但見小郎君闔著眼睛,按著琴弦之尾,微仰著頭似在沉吟,好看的下巴被陽光一煜,如玉光輝。暗喃:「小郎君就是好看啊……」當掠過周札時,眸子突地一滯,急急的低下了頭,心道:「這人好凶……」

便在此時,琴起。

「仙嗡……」

十指修長似玉,拔弄著琴弦,撩動著音階。劉濃半眯著眼,由著思緒與心潮奏著《採薇操》,眼光幽深若湖,視三尺外之人於不見,直直穿其而過,不知暢遊何方。

「仙嗡……嗡……」

琴音漸低,劉濃微凝劍眉,似與伯夷、叔齊身同,采青薇於首陽山中,依枯樹遙望商丘。目呈蒼涼。待至低不可聞時,倏地飆飛,琴音於霎那間驟變,悠悠之雨化作傾山之洪。若奔馬脫韁,若箭雨離弦。而天地乾坤間,再無容身之處,再無可棲之樹,頓時覆沒於蒼茫。唯餘一聲長絕,魂裂。

曲盡,繞樑不歸。

良久。

劉濃深深吸得一口氣,將心神徐徐導回,雙手在琴之尾端一按,順勢一拂袍袖,淡然一笑,揖手道:「昔年劉濃懵懂,蒙太守饋贈而不知,而今琴猶在案。理當物歸原主!」言罷,雙手緩緩下沉,落膝作按,身子挺直若松,眼光則似平瀾,直視對面的周札,不避不掩。

周札眼底藏鋒,注視劉濃之眼,身子微微前傾,問道:「鳴此《採薇操》。不知劉郎君何感?」

劉濃道:「劉濃鳴琴而知音,除音之外,別無它物!」

「哦?」

周札身子緩緩一放,單手捋著尺長之須。慢聲道:「願聞其詳!」

劉濃道:「伯夷、叔齊,賢人高士也!商亡而不食周,此舉見忠見誠,見仁見義也!劉濃不才,但取其忠誠仁義,除此之外尚需何物?」心中則道:善者不來。來者非善。周札今日能來尋我,多半已經篤定周義已亡,且為我所殺,而後續如何,當在此時見分曉。

這時,周札沉聲道:「登彼高山,言采其薇;以亂易暴,不知其非!劉郎君僅取忠誠仁義固然是好,然則,莫非不聞其間滔天之洪,是為武周之亡商,亦為亂秦之亡周?若是如此,不知劉郎君之仁義為何物?飽學詩書之輩,怎可不知其由,而以亂易暴!」

終於挑明了?周札擇《採薇操》一曲,無非是以此指責劉濃以亂易暴!劉濃本不想與其啰嗦糾纏,但亦心知切不可大意,若是周札持著今日之言喧之於野,指不定便會使自己聲譽大損,而這正是世家對案相博時慣用之伎倆!先毀其名,再誅其族,便是如此!

劉濃思續電轉之間,將盤著的袍擺一拂,發出「噗」的一聲輕響,身子微作前傾,冷聲道:「太守何故曲解此仁義?妄釋其亂暴!太守之仁,劉濃不敢取之,不屑取之!聖人有言,『人法地、地法天、天法道、道法自然』。故而,天發殺機,斗轉星移;地發殺機,龍蛇起陸;人發殺機,天地反覆!此為何也?皆為道之所法也!此為何也?當為天人合德,萬變之定基也!法劍明懸,法之所在是為不罰,此為上善!然則,若有人持刃欲行不道,劉濃必還之以劍簇!非為它也,只為道之所在,不得不為,不可不為也!劉濃,不敢滋長其亂暴!」言罷,重重一個揖手,目光冷寒似劍逼。

一語鏘鏘,言至最後,聲音雖依舊平穩未見高低,但氣勢已若海傾山崩。

而此舉,無疑便是車馬已列於楚河漢界,任君作決!

呼……

周札撫須之手頓在半途,暗暗呼出一口氣,未料到劉濃竟然敢直言其意。經此一言,他已心知周義定然亡於此子之手,而現下之所以倆人皆未明言,則因兩方皆無實證在手。一時間心亂如潮湧,強自沉伏於無間,暗中揣度:自來山陰,經得幾日查探拜訪,此子已若離叢之鶴、羽翼已豐,不僅得葛洪賞識,更與王、謝、袁、蕭皆有來往,並與其精英子弟結為紅樓七友,便是紀郡守亦對其頗有好感。鵬已展翅飛天,再不復沉淵之鯤!唉,昔日悔不該心生憐憫,若早日除之,斷不至此。

悔則悔矣,卻亦不得不承認,此時的劉濃已然難以一舉制之。

少傾。

周札沉聲道:「劉郎君可知一意孤行之由來?莫非欲效漢時酷吏否?」

聞言,劉濃朝著亭外正陽之日深深一個揖手,對著周札虛虛一拱,朗聲道:「是非自有曲直,公道自在。酷吏與劉濃何干?若言令酷,劉濃險些命喪於逆,此當為酷也!若言是非,便是天踏地陷,曲直自在!今方與太守對席,若有不當之言,尚請太守莫怪!然則,劉濃赤子之心天日可辯,便是刀斧作林,亦是此言!太守為聽琴而至,劉濃鳴琴而示,還琴于歸。但在曲中求直也!」

說著,捧起案上之琴,向對案一遞,不再作言。此事絕無可能善了。何必心存僥倖而事畏!一切但憑君意作決,劉濃將持劍以待。

半炷香後。

周札攜琴而出,劉濃將其送至院門口,負手立於檐下,目逐其離去。

自此一別。吳興周氏已然成仇,但劉濃卻不覺有礙,反倒心中悶意盡去、如釋桎梏。自己昔日太過求全,竟指望周札棄子!而今觀之度之,世家便是世家豈會做此自損之事!周義,殺得好!而殺周義一事,周札只得默吞,定不會愚蠢的將此事喧之於眾,日後便是世家間的暗中博弈!若言博弈,吳興周氏早已日落西山。尚能蹦躂幾年?三年後,周札便將亡王敦刀下,且周氏亦會隨其消匿於世,有何懼之?!

恰於此時,秋風悄起,捲起美郎君的袍角,如旗紋展。半晌,美郎君徐徐將目光至柳道收回,伸手拂落肩上兩片流蘇葉,隨後將袖一卷。背負在後,大步踏入院中。

身側環侍的來福、綠蘿、墨璃緊緊相隨。

……

秋風驟起,掠卷滿空落葉,如絮亂飄。牛車穿行於森森弄巷之中。車軲轆輾過漸腐之葉,發出沉悶的「噗、噗」聲響。周札坐於車中,目光凝視橫陳於腿上之琴。渾身烏紫,形美若鳳身,長有三尺六寸五分,寬約六寸。此乃焦尾琴。又作焦桐琴,再名:直白無華。

然也,直白無華,那華亭劉氏子恰若此名,臨危不亂,直在曲中!

周義已亡,我終是未能保住玘兄僅余骨血,昔日江東豪強、吳興周氏,一門三支,如今分棲一支,斷絕一支,莫非此乃天意,欲絕我周氏乎?

華亭劉氏子安敢如此,悔不當初啊……

周札閉著眼睛,慢慢撫過琴身,熟悉的觸覺由指肚滲透入神,混亂的頭緒則隨之而靜,良久,緩緩開眼,精芒倏閃,尾指則在弦端一勾。

「仙嗡!」一聲尖越!

「哞!!」

琴聲刺耳如針,未驚著人卻駭了牛。魯西牛驚駭之下,斜斜地撒腿便奔,眼見即將撞上巷子口的槐樹,轅上的車夫大驚失色,拚命的回拉韁繩,欲將牛制住。

「吁,吁,吁!」

車夫一疊連吼,控制著牛,險險地與樹身交錯而過。焉知車頭剛過,車軸之端卻撞上樹桿,「碰」的一聲巨響,車廂猛地一歪,側翻在地。

「家主,家主!」車夫從地上掙扎而起,滿臉是血的奔向側翻的車廂,朝著車內連聲大喚。

半晌,無聲。

車夫心下霍地一沉,顫抖著挑開簾,手腕卻猛地一緊,愣得幾瞬之後,大喜若狂:「家主,小人該死,小人該死!」

稍後,周札狼狽不堪的爬出來,高冠歪斜,額頭見血;揉著生疼的腰身,狠狠地盯了一眼車夫,冷聲道:「待歸家後,自討責罰!」言罷,拂袖邁向後車。

車隊繼續起行,直抵驛棧。

周札在眾隨的扶攜下邁入後院,隨後摒退了左右,緩緩向院內行去。今日諸事不遂,先是在謝氏面前頗受冷遇,再與那劉氏子撕破顏面,更險些命喪於驚牛,而現下驚魂猶未安定,便是步伐亦略顯蹣跚,邊走邊想:稍後讓姚姬好生服侍,多使些花樣……

如此一想,下腹似有火灼,腳步便加快,疾疾地行至室前,脫了腳下木屐,踏入室中。

將將行至中室,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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