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105章 君應有語

江左之地門閥林立,北遷而來者以王謝袁蕭為首,江東本地則以顧陸朱張為尊。南人、北人經得數年明爭暗鬥,朝堂之中,北地世家已佔盡優勢。

王、蕭為一體互承,謝、袁則相互倚角;原本兩相一濟,正合安穩平衡之勢。

然則,而今琅琊王氏內仗王導掌控中樞,外依王敦陳兵豫章,勢大遮天,已呈權傾朝野之危,但凡有志之士皆知王敦離反不遠也。

元帝司馬睿自然亦知大禍將近,是以方重用刁協、劉愧望其二人壓制王氏,因此再成第三勢力。而這第三勢力,便以紀瞻等人為中堅。

會稽郡守江南表率紀瞻,江南士族率先投靠司馬睿者,因事北而與本地士族暗中不合,又與北地世家亦無甚往來。夾於幾股勢力之間,恰好便為晉庭忠實擁護者。

王敦必反!紀瞻必護!

而司馬睿歿後,紀瞻與繼位的明帝司馬紹最終將勝出,諸多從隨王敦軍府的世家因受牽連,從而導致東晉世家勢力初次變革!

紀瞻與劉濃而言,委實至為關鍵,若要至洛陽,不容有失!

美郎君迎著眾人紛雜目光離案而出,青冠輝於正陽,袍角掃著山間青草,神態悠然閑適,目光溫和如春風,步伐不徐不急,仿若漫行於畫亭之中。

心若冰清,天塌不驚!

淡然於紀友身側負手而立,頎長七尺身形高出紀友半頭;姿儀自不消言,一個美秀孤遺,一個面紅糟鼻,恰若雲泥,尚未言辯便已高下立判。

「噗嗤!」

林間邊緣處,宋禕輕笑一聲。

頓時,會心私笑起於四野,漸爾作烈,呈哄然之勢。

「哼!」

紀友狠狠盯了劉濃一眼。猛地一揮寬袖,急促地竄入中央案席,一撩袍擺落座,重重吐出一口濁氣。窘迫與燥意漸去,眼中精光暗聚,氣勢已呈不同。

自此而判,此人專註於玄談已近乎於痴,切不可輕敵。劉濃劍眉一拔,徐步至已案落座,擺手道:「紀郎君,請啟端!」

紀友滿不在乎的揮手道:「汝以汝道啟之!」

罷!

劉濃微微一笑,懶得與其計較,淡聲道:「君子藏器於身,待時而動!此器……」

「啊,又是此論?!」

「意欲何為?」

話將一出,滿座再驚。

需知劉濃適才便已經闡述過此論,所言論據更是集新、奇、正三者為一體。若是再以此論作辯。便不能重複適才所言,需得再覓聖人之言佐引,勢必將比前番難上數倍。此舉便是同論而多述,名士大家辯談時喜為,非初具章統者不能為之,非貫通儒玄者不能為之!

紀友糟鼻連抖,揮袖斥道:「狂妄無知之徒,安敢如此戲人!」

「非也!」

劉濃被其打斷話語亦不作惱,淡然道:「聖人有言:不言之教,無為之益。天下希及之;劉濃不才,亦願效仿先賢,以聖人之言而釋聖人之意,旁引佐證探窺其妙。或可著書續言,代聖人而行道。況乎,言則言之,不言則守中,既欲行之於言,何來戲之?」

好大的口氣!其自以為向秀、王弼乎?竟要代聖人言著。是以多方旁證!

「哈哈,既是如此,汝且道來,吾將逐一駁之!」

紀友怒極反笑。

當下,劉濃再以「藏器與待時」作論,娓娓千言以聖人之說、述之以理,將二者融為一體,妙語連珠句句華彩,引得四座默然而隨、迷離深思;紀友揪住劉濃遺漏之處,慷慨作言,時爾捶案,倏爾頓足,言至激烈處,險些噴得劉濃一臉。

劉濃稍一側身,避過,伸手掃了掃左肩,面呈淡然再回以千言。一語畢罷,捧茶默飲,嘴角浮笑。

嘶……

紀友倒抽一口冷氣,「簌」地離案而起,愁眉深鎖,以拳擊掌,繞著矮案往來徘徊;足足小半刻,眼睛驟然一亮,方才掃袍落座,再述言相駁:「非也,汝之所言,不締於井蛙矣!聖人言:大道不稱,大辯不言!器也,時也,皆乃道之『無』而生變化也,是為大道大辯也……」

「非也!」

「不敢苟同矣!」

「謬矣!」

二人言鋒辭銳,一個據「無有一體」,一個持「無中生有」,恍若兩軍對戰,犬牙交錯、競相廝殺。

其間,匆匆用過食點。

由正陽居中辯至落日偏斜,尚未決作勝負。

「當盡也!」

便在此時,謝裒將手中茶碗一擱,朝著屏風微作闔首,而後面對王侃與紀瞻,將手半半一拱,笑道:「諸位,瞻簀、叔雲所述之言華容著彰,皆為通曉《老》《庄》《周》《儒》之輩爾,此當為一番!依謝裒觀之,便是再論二番、三番,恐亦難言高下,理應就此絕番!」

清談時,主客雙方勢均力敵兩相難分之際,中人便會出面調停,稍事休歇再論,停一次為一番,以此類推。當初衛玠與謝鯤在豫章秉燭長談,一共七番未分勝負,而大將軍王敦終夜插不上話,只能陪座當調停。一時傳出,亦為佳話。

「然也!」

屏中人暢然道:「聞此一番,已足以教人搓掌而贊也!華亭美鶴擅詠、擅辯、擅鳴,當為其彰矣!」稍稍一頓,再道:「嗯,叔雲雖年歲稍長,然亦足堪辯名!」

王侃本欲作言以待二番、三番,聽得屏中之人已然作決,又見紀瞻目光如火、銀須滾動,當下便捉著茶碗慢慢轉身避過,默不作聲。

「便如此!」

目光逼退王侃,紀瞻緩撫銀須,沉吐一口氣,朝著謝裒點頭以示感激。紀友乃是紀瞻一脈單傳之孫,其父早亡,紀瞻雖待其嚴苛,實則寄以期許,怎願其聲譽受損!

謝裒微微一笑,徐徐踏出亭中,心中則道:瞻簀恐怕待我已久矣!

然也!

劉濃見謝裒終於邁出亭中。面上雖未見痕迹,心中卻由然一松。之所以擇此論再述,且故意有所保留,正是方便紀友抓住自已的漏洞而辯。如此一來。自己便可進退有據,將辯論徐徐導至焦砟態勢!而這時,依清談規則,自會有人出面調亭。

但謝裒亦真能忍,此時但凡深通玄理之輩皆可辯出。紀友已屬枯木強發、難以再續;而劉濃面不著色,每每出言漸呈渾然一體、無懈可擊之勢。

若再持續,便著形跡!

莫論勝敗,皆非劉濃所願!

謝裒瞅著劉濃讚許的點頭,隨後環顧四野,朗聲將辯論以和局作決。紀友經此長辯,酒早已盡醒,背心卻滲滿了汗!被風一吹,幽涼浸骨,神色複雜的瞅了瞅劉濃。一揮寬袖,黯然離去。

「謝過,老師!」

劉濃雙手緩緩挽在眉前,朝著謝裒深深一個長揖。

「瞻簀!」

「瞻簀!」

「劉美鶴……」

喚聲不絕於耳。

一回首,紅樓七友皆在不遠處等待,王羲之斜倚著松樹面帶微笑,而小謝安正邊揮拳頭邊奔來,謝真石提著裙擺跟著追。

謝裒捋著短須笑道:「去吧,汝之美譽,理當與友共瞻共享!」

「是。老師。」

劉濃洒然一笑,轉身向友人們踏步而去,眼角餘光掠過林間深處,周義不知去向。悄然一轉,見劉璠正背著雙手慢悠悠度下山。

日薄在西,晚霞滿天。

眾人圍著劉濃恭賀,劉濃笑言謝過,終究忍不住揉了一把小謝安的總角頭,惹得他嘴角一翹。不屑的翻白眼。

眾人哈哈大笑,而後,見天時漸晚,便順著魚腸小道慢漫而下。

劉濃心有所思,腳步隨即放緩,漸漸落在了未尾。暗忖:今日甚險,竟險些教小人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!求盡善,終難致善……

「劉郎君,且稍待!」

身後傳來一聲喚。

木屐驟然一頓,徐徐回首,只見在一株歪脖松下,俏生生立著一個女婢,仔細一辯,像是宋禕的婢女。

女婢行至近前,淺淺萬福,輕聲道:「劉郎君,宋小娘子有請,可否隨婢子移步?」

果然是她……

劉濃稍作沉吟,便向那面帶殷切的女婢點頭。

「劉郎君,隨婢子來!」

女婢神色極喜,領著劉濃穿行於幽林之中,來福緩緩的墜在二人身後。

時值黃昏,林中遍灑斑駁。

點束之光,流動於女婢青裙,緩拂於劉濃月袍,盡顯迷離。

漸行,嫣紅漸爛。

出林,朱丹若彤。

不知不覺間,竟已行至日前操琴之所。夕陽正美,投於碧潭中,映著絕美的容顏。有人扔下石子,頓時攪起一片燦金,惹得鱗波紋盪。美麗的女郎蹲在石上,歪著腦袋凝視水中之影,眼眸輕眨、輕眨,似迷,若徜。

半晌。

冉冉起身,綠紗沿著曼妙的身姿,滾盪。

抓著裙角,款款邁至巨石邊緣處,長長的睫毛剪輯著遠方絢麗的雲錦。殊不知,她自己卻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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