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103章 藏器於身

秋風漫過蘭亭之顛,三方朱亭中衣冠簇簇。

外圍,觀聆者甚眾。

西亭,十幾個郎君環圍落座。

劉濃緩步踏入亭中,左右一瞅,隨意落座於一方空案,輕輕一拂袍擺,淡然掠過四周,無有熟識者。

自那老儒唱名,亭中眾人的目光便一直隨其步伐而起伏。若在半月前,會稽之地,興許甚少有人得知華亭在何!但如今,尚有何人不知華亭有美鶴?!

種種眼光紛至沓來,心羨者有之,覬覦者有之,不可逐一盡述。

劉濃視若無睹,面上神情雲淡風輕,懶懶的靠著亭柱,微眯著眼睛,靜待辯玄開始。

一對多,得有人開啟談端,而開啟談端者猶為重要,需引經據典佐證自己的論調。此時,談坐者便會依據各自對其談端的理解進行駁論、深論。談端開啟的越妙,清談問難便越是激烈;辯到深處,令所從之人酣暢淋漓,自然可博得滿堂華彩;反之則味同嚼蠟,令人恨不得掃席而去!是以,開啟談端者皆是通曉《老》、《庄》、《周》、《儒》之輩,否則誰敢妄為?

稍徐。

北亭、東亭皆已有人侃侃作言,唯有西亭猶自靜默。

西亭中,有人皺眉沉吟,有人面面相窺,亦有人躍躍欲試,幾番欲言又止,終是不敢輕易嘗試;更有人將目光投向劉濃。

美郎君仿若未見,只顧提壺續盞,悠然飲茶。

「噗!」

便在此時,左側有人將手中麈輕輕一掃,踏案而出,徐步行至正中央,朝著四方一個團揖,笑道:「餘姚虞楚,見過各位郎君!」

眾人見他邁出來,面各色異。虞楚家學淵源精通《周易》。會稽學館的教導老儒虞喜便是其族叔;他來開啟談端,必是擇《周易》而述。然老、庄四類之中,《周易》最是隱晦難明!雖然漢時鄭玄有《易論》,西晉大名士王弼亦有《周易注》可以作考。但清談辯論旨在新、奇、正,三者合一。若是老生常談之言,豈非令所從諸君昏昏欲睡乎!有人暗悔:早知如此,當初我便應該搶先一步,以儒作論。再引老莊……

「見過……」

「見過,虞郎君……」

一時間,眾人雖紛紛起身還禮,但卻盡皆暗自戒備。

「嗯!!」

見得眾人面色,虞楚神情頗是洋洋,緩緩揮著黃毛麈,略略一頓,干放了一聲嗓子,成功將眾人心神提起,而後淡淡笑道:「易言:乾道變化。各正性命,保合太和,乃利貞!」言至此處,再頓。

果是《周易》!眾人心下一沉,反倒靜下心神,且看他如何論端。

少傾。

虞楚環顧亭中,折麈在手,攬著雙手再度一揖,朗聲道:「此道,乃變化之道!道轉乾坤。互化陰陽,方能得正其命,各落其盤;是無末而逐本,是本生立性。是性從太和,是以利也。聖人有言:人法地、地法天、天法道,道法自然!故,道生於變化之有也!自然則本也!各位以為然否?」

一語震驚四座!然此驚非彼驚,而屬嘩然!

「非也,此乃竊道也。吾不敢苟同矣!」

當即有人拍案而起,朝著四方一個團揖,面呈興奮之色,隨即口若懸河滔滔不絕,將虞楚之論駁得體無完膚。殊不知,此舉恰合虞楚之意!開端已成,且將談端漫開,非聚一點,非事一言;如此一來,正好合他精通《周易》全局的優勢。

踏前三步,抓住其言語中的漏洞便是一陣窮追猛打,直至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、失魂落魄之時,方才揮著黃毛麈,慢悠悠的問上一句:「各位,以為然否?」

「非也!」

「非也……」

霎時間,西亭之中冠帶激涌,一個個的郎君憤然起身,與其唇槍舌劍,你來我往輪番爭奪。但無一例外,皆被其逐一駁倒,竟無人能鎖端!

滿場皆怔,便是東、北二亭亦有不少人將目光投向紛亂的西亭中。劉璠坐於西亭外側,見得此景,嘴角微微一裂,提起酒壺,淺淺斟得七分,舉杯徐徐作飲。

中亭。

謝裒眉頭微皺,舉至嘴邊的酒杯拿起又擱下;紀瞻面色依舊不改,緩緩的捋著銀須,目光投在亭角;王侃面色微驚,虞楚此舉將自身對《周易》的領會解析盡顯無疑,但竟將世家郎君們激至這般田地,委實有傷風雅。不過,亦難言其糾,玄談辯論本就如此:若是據理,當仁不讓矣!

屏風內傳出一句話:「依三位之見,西亭將由何人拔籌?」

聞言,三人齊齊一頓。

王侃微微側身,稍作闔首,低聲道:「回,道畿,依王侃觀之度之,西亭眾人已呈頹勢,唯虞楚勢氣正虹,若無差池,此子定當拔籌!」

「哦?」

屏中人再問:「紀俊、幼儒先生,認同否?」

謝裒沉聲道:「若再無人能行鎖端之舉,西亭將由此子論勝而出。」

紀瞻笑道:「然也!」

「哈哈……」

屏中人一聲輕笑,縫隙處隱見白毛麈揮揚:「若是如此,道畿便與三位作博約……」

「道畿!」

紀瞻將手中酒杯緩緩一擱,側首笑道:「紀瞻尚未言止,若無人能鎖端,西亭自是此子論勝;然側,紀瞻敢斷言,其必敗也!」

「何故?」

三人皆疑,紀瞻緩笑不語。

「哼!」、「碰!」

小謝安捏著雙拳重重擂案,震得案上三枚青果亂蹦亂跳,目光狠狠的刺了一眼劉濃,撇著嘴巴,側首問道:「阿姐,那美鶴莫非痴妄了,一直愣著不作聲,怎生贏得?」

「安弟!」

謝真石一聲嬌嗔,伸手輕輕颳了一下小謝安的鼻子,眸子斜斜掃進亭中,略作打量,聲音悠幽:「安弟。若言辯談,汝可及得劉郎君否?」

小謝安嘟嚷道:「略,略有不及!」

「嗯……即是如此,他為何不作一言?」

「痴妄了!」

「哼!你才痴妄了!」

謝真石再颳了一下小謝安的鼻子。見其神情頗是委屈,悄悄塞過去一枚青果,拉在身側,軟聲笑道:「華亭美鶴擅詠、擅鳴;其詠之詩,澈不見物;其鳴之琴。足至天聽;其之辯識,你亦自問莫及!其為何斂言旁觀?阿姐時常教導與你:事若不掛懷,便可洞悉其跡!莫非你皆忘了?」

「咔嗤!」

小謝安猛力咬了一口青果,雪白的牙齒在果面上挖出一條糟,閃動著眼睛,悶聲悶氣地道:「我自未忘,恐美鶴忘矣!」

聞言,謝真石神情微微一滯,緩緩側身,注目西亭。默然凝視半晌,心道:唉,然也,恐美鶴身在局中,未能脫身得窺其跡,忘矣……

西亭。

虞楚將黃毛麈掖在腋下,臉上盛滿笑意,朝著眾人慢慢一個揖手:「各位,以為然否?」

此時,亭內眾人除劉濃外。皆已與其交鋒過,非是無人鎖端,實是無人可將其端鎖住;清談辯論時,此等情景並非未有先例。此為主客雙方懸殊甚盛之由也!而愈是難以鎖端,眾人愈是心焦難耐,盡皆暗嘆:唉,學不如人,教豎子得以正名……

縱觀在座者,無人面呈酣暢。盡皆焦眉苦臉,更有甚者如座針毯、拔耳搔腮卻只能徒呼奈何。

便在此時,虞楚眼光悄然飛出亭中,與東側劉璠目光一對,相互微作點頭,而後撤回,漫不經心的一掠,在劉濃身上倏然一定,神情恍似驚愕致極,踏前一步,輕呼:「咦,原是華亭美鶴矣!」說著,擒麈揖道:「適才虞楚一心致理明知,竟不知美鶴列席在此也,莫怪,莫怪!」

場面瞬間一靜!

「美鶴……」

「然也,美鶴亦在此,為何不作言?」

「你我皆戰,美鶴不前,此乃畏難小人行徑……」

「唉,美鶴此舉,實不可取……」

轉眼間,潰敗眾人紛紛將目光直刺劉濃,道不悟則不透,理不辯則不明,若懼乾坤之高遠、自然之深奧,便畏足不前,乃高雅之士所不齒矣!

有人終是按捺不住,皺眉沉聲問道:「君惜於言,何故列席於此?」

「然也!」

有人拍案而起,揮袖寒面,冷聲道:「君子喻以義,小人喻以利!匿形於角,莫非欲行利而忘義乎?」

「然也……」

須臾之間,各色指責眾說紛紜、雜沓往來,盡皆撲向劉濃。

劉濃安坐於亭角,把著盞的手微微一頓,徐徐抬起頭來,環眼一掠,見眾人皆避得遠遠的,深怕與他坐得近了,沾染小人之氣!唇左微裂,捉著茶盞緩緩續飲,對身側諸般責言置若罔聞。而此景,恰若怒海孤舟,傾刻間便有沉沒之險,然其飄來盪去,恁是不沉。

需得再撩一把浪!

虞楚見劉濃神情鎮定、舉止間旁若無人,眉心微微一皺,暗吸一口氣,將黃毛麈往左一打,左足踏出半步,微昂著首,慢慢笑道:「劉郎君好定力!看來定是藏器於身,待時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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