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99章 十面埋伏

豎日,八月仲秋。

天邊將放曉,綠蘿和墨璃便將早點擺上了案,四碟小菜,粟黃米粥。中有一碟桂花蜜醬的魚腥草(折耳根),酸甜脆嫩最是可口。

墨璃侍侯劉濃吃早餐,劉濃足足吃了三碗,目光投向室外。

院中,綠蘿正在放著裝滿清水的小木盆,到得夜間,這每一盆水裡便會盛上一個月亮。那時年輕女子們便開始玩月、追月、祭月,玩法種類頗多,扔步搖、扔釵,在水月里鬥草等;追月則更有趣,每人捧著一個小月亮,你追我、我追你,追到後便從對方身上取走一樣東西當是禮物;至於祭月,一般和姻緣相關,據傳任紅昌便是因祭月時,許了段離奇姻緣,從而遇上了呂溫侯……

綠蘿顰顰亭亭的繞進室來,悄悄揉了揉手腕,鼻側尚滲著晶瑩的汗珠,笑問:「小郎君,夜時歸嗎?」

在華亭時,每年仲秋節極是熱鬧,一群鶯鶯燕燕從八月初桂花飄香時,便開始盼著、準備著,就連楊少柳亦偶爾會與她們一起戲月,劉濃自不例外。

劉濃稍稍作想,今夜怕是回來甚晚,便笑道:「每人賞錢一緡,你們倆再多加兩緡,可帶上白袍至城中購置些小物什,就不必待我了!」

「是,小郎君。」

墨璃掌管著錢糧鑰匙,低聲回道,順勢撇了一眼對面的綠蘿,眉頭忍不住微皺;綠蘿細眉亦微微作凝,嘴巴嘟作一枚小櫻桃,嫩紅。

劉濃踏步出室,來福已將牛車備好,正從外間迎來,身後跟著一名白袍。穿出小院,自東頭行來一輛牛車,前簾一挑,褚裒笑盈盈的鑽出來。

二人正欲起行。

「哞!」

青牛自柳道中探出一對彎角,拉著華麗的車廂斜斜停靠於小橋清溪畔。轅上車夫將簾一挑,謝裒探出半個身子,招手笑道:「瞻簀,且來同往!」

「見過老師!」

「見過幼儒先生!」

二人趕緊穿過小橋上前見禮。劉濃漫眼一掠,只見在謝裒的車後,尚跟著十餘輛牛車,而袁耽與謝奕前簾盡挑,正端坐於車中默笑。

謝裒年長且尊。劉濃與褚裒自是恭然待其先行之後,方才各自踏上牛車,兩廂徐徐匯作一處。

浩蕩的牛車隊伍穿城而過,城中四面八方皆有牛車駛出,見是謝氏車隊,紛紛上前見禮。到出城時,隊伍愈加龐大,若從上往下俯視,拖曳近有半里,宛若游龍。其中有不少熟識之人。蕭然、桓溫、張邁,逐一在列,看來果真如謝奕所言,但凡世家子弟盡皆前往。

且仔細一觀,車隊中竟有不少綽約女郎,微微挑著綉簾,玉指纖纖捏著小團扇,巧巧遮得半邊臉,淺淺露著如水明眸,宛轉顧盼。見得美郎君。竟絲毫不怯,反而嫣然一笑,極盡美好妖嬈。山陰女郎,真與吳郡不同矣!

城之西南三十里。崇山青嶺俊秀於眼。車至山下,茂林修竹成排若牆。繞竹漫行,寶藍靜湖若鏡平鋪,而此山原有一半在湖中,綿延成州。

州上有庄,飛檐翹角。

而此時。輕煙燎繞的湖中,數十艘蓬船破霧而來,恰似柳葉,點點飄浮於水面。眾人棄車而行舟,乘著湖風輕渡,劉濃自是與謝奕等人一處。

負手立於船頭,縱目致遠。

青山有飛瀑,若簾倒掛;清流激端石,映帶左右。越王勾踐曾於此植蘭,漢時再設譯亭,因而得名蘭亭。山下莊園為琅琊王氏所有,例年仲秋行雅,王、謝、袁、蕭四大門閥輪流主持,今年正好輪到王氏。而此次行雅耗時較久,諸般行雅方式亦與往昔不同。

據謝奕言,除曲水流觴為最後即興詩賦外,其餘種種皆設有名目,分別為音律、棋弈、書法、畫藝、辯談五類,每類將決出拔籌者定品,於日後鄉評風譽有助。再因人數較多且一時難分高下,是以需提前至謝裒處報名方可參予,而謝奕已替劉濃報名。

劉濃心道:倒有些類似竟賽!棋弈不消言,若無橋游思那般聖手水準,想要拔籌難若登天;書法更非我所長,怕是王羲之將奪得頭籌!再言畫藝,唉……便是舒窈亦強過我不知幾許。如此一來,便只有音律與辯談可取,僅余兩項,自是當仁不讓!

舷接柳畔,眾人紛紛下船。

劉濃見謝裒恰好在前面不遠處,便幾個疾步趕上,將只想參予音律與辯談之事說了。

謝裒笑道:「瞻簀,為何棄書畫與棋弈?」

劉濃揖手道:「回稟老師,劉濃非是棄之,實為藏拙!」

「藏拙?」

謝裒身子微微一頓,側身看向美郎君,見其面色如常,不似虛言;心中甚喜,撫須笑道:「知之為知,不知為不知,是為知也。瞻簀能知拙而不避,甚好!然則,汝之書法,乃經年苦練而得,字跡已然沉凝,應不為拙也;可權宜藏於一時,但切莫心生遁世之惑、停滯不前!」

「是,老師。」

其言殷切,其意醇厚,劉濃肅然垂聆,帶著些許汗顏。

書法一直是他的短板,但凡書有所成者,皆可一眼辯出他的字跡怪異有缺。然則,到底缺在何處?卻難以述之於言,便如陸納與陸舒窈就只能言其字缺髓,若問如何得髓,便不得而知。對此,劉濃百思不得其解,隱約覺得有一扇門擋住了自己的視野,欲推門見山,卻每每觸及一片虛無,教人頹然乏力。

「瞻簀!」

正在沉吟思索間,身後傳來一聲喚,驀然回神,發現謝裒已不在眼前,而此時蓬船大多靠岸,四處皆是玉冠華衫。但見得,錦帶飄飄,麈尾漫搖,起伏纏綿於綠柳之間,粗粗一掠,怕不有百數。

謝奕、袁耽、褚裒三人行上前來,四人沿著州中石道緩行。

王氏莊園雖建在山下平闊處,但行雅之地卻在深山之中。劉濃一路慢行,一路打量著四野。百步一景,呈層疊之勢,直逐至顛。

山腳:松竹婆娑成陣,每株參天古松下。必置石案,案上刻紋棋盤,人行於其中,神意幽然。山腰:曲水如藤似曼繞走廊間,株株桂樹被風一拂。抖落紅黃二色隨溪默流,暗香潛葬。山頂:飛瀑如惶,急流似湍;綠海搖曳朱亭,恰似越女,舞姿翩翩。

大越之山,名不虛傳!

因是有例行雅,眾人便散落各處,行棋者至山腳松林,將袍擺一撩,落座於石案。靜待對手上前;作畫者則多至山顛,吟哦一陣,擺筆置案,或描湖、或注松、或縱攬山水人物於一畫,各作不同。

首日,並無辯談與音律,劉濃難得清閑,陪著褚裒飲了一陣山風,褚裒擺案行畫。稍稍一觀,竟是全景圖。想來他終日必將埋首於其中,漫不經心的左右四顧,錯落的矮案已將整個山顛鋪遍,到處皆是簇簇頭冠。趁著褚裒專心事畫之際。揮著寬袖,悄然移步,盡撿人少之處而行。

但行一陣,人煙漸無,叢生的雜草扯著袍角,似欲教其留步。不知不覺間。竟行至飛瀑之源。

一汪碧水如眼,嵌在嶙峋怪石間。

來福抱著琴,四下瞅了瞅,笑道:「小郎君,這裡倒是清靜,要擺案么?」

「不用了。」

劉濃站在潭邊,眉眼被潭水一洗,徐徐而展;雙拳對在胸前,緩緩一闊,隨後舉拳向天伸了個長長的懶腰。此處無人,不用顧忌儀態,當下便撩著袍擺席地一坐,歪歪的靠向背後巨石,半眯著眼,神情悠然。

自離華亭而至會稽,到了這王謝風流的山陰城,每日皆不敢有絲毫懈怠。入學館,結識王謝袁蕭,拜謝裒為師,將華亭美鶴之名播於此城內外。諸如此般,看似羚羊掛角不著痕迹,實則盡皆依循胸中所思所欲而為!尚有一年便行及冠,豈敢行差踏錯半步!根基雖薄,然只要不懈填積,終將至洛陽。

思及此處,嘴角微微翹起,輕輕的拍打著曲在身前的右腿,神情愈發愜意適然。遠方,輕鳥成行,無聲掠過眼帘;近處,碧水盛幽,偶聞絲語叮咚。

景與意合,神攜心飛。

一時情動,側首笑道:「來福,琴!」

「好勒!」

來福雖不通音律,但最喜歡看小郎君彈琴。沒錯,是看非聽。小郎君彈琴時神情專註,渾然而忘外物,美得緊,妙得緊!

何需擺案?且把爛琴橫腿間!

青冠略歪,誰管?

今日之音,不奉蒼天非獻諸君,只為酬得已心!

「仙嗡……」

一曲《十面埋伏》。

琴音在潭面由然一盪,隨即升騰而起,繞過叢林之梢,悠悠地在風中一旋,滾落來人耳中。

「仙嗡!嗡!!」

一指勾撩,將人的心弦扯綳,不松。

來人撫著銀白長須的手頓在半途,眉頭緊皺,心神為其所奪,猶似置身於列陣環圍中,煞煞霜雪壘滿寰宇間,即將傾山倒玉將一切掩埋。

「嗡,嗡嗡……」

緊隨其後的撩指、按音亂拔亂灑,霎時間,天上地下萬箭齊發。

「嗡……」

琴音徐徐收回,漸爾再不復聞,仿若功成身退、擒首默歸。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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