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95章 微雨潤袖

周氏,正廳。

周札端坐於堂上案後,堂下沿窗兩側,數十方矮案並列排開,稀稀拉拉坐著幾名周氏子弟。

放眼掃過堂下,心中感慨萬分,昔日周氏一門三支,滿堂濟濟何等興盛。惜乎,而今唯余獨木一枝,子侄亦不過五六人。莫非,江東豪強、吳興周氏,將就此而衰乎!

長子周澹道:「阿父,葛稚川與那劉濃並無實證,僅憑妄疑猜測,豈可斷定便是十五弟所為?依兒子愚見,此事不予理會便可!」

「然也!」

次子周稚道:「大兄所言甚是,葛稚川枉為海內名士,空言無據之下,便爾詐我吳興周氏,真當周氏無人乎!依兒子之見,應將此事知會懋兄、筵兄、贊兄。若是吳興周氏戮力同心,何懼他人!」

周澹猶豫道:「恐三位兄長未必理會此事,反而……」

「唉!」

周札渭然一聲長嘆,單手緩捋雪白長須,閉目沉思。

周懋、周筵、周贊,皆為周札已故兄長周靖之子;當年周勰之亂中,王導命周懋平亂,周懋殺周札之子周續,再間接殺死周勰,一時間,周氏三支互相齷齪、怨恨成隙。是以,平亂之後,周懋便攜著其弟周筵、周贊共赴王敦軍府,已有三年未與吳興本宗聯繫。昔日鼎盛的江東豪強門庭,教王導一計廢之!

稍徐。

周札緩緩睜開雙眼,沉聲道:「而今,我吳興周氏實已衰弱,形勢早非以往,你等但凡遇事皆需三思而後行!行事則需斂光自晦!或有一日,周氏尚可再復昔日之榮盛!爾等切忌切忌,勿再內訌。」

微頓,再道:「此事定乃周義所為,勿需再議!唉,幸而未留實證。不然定是後患無窮!我即刻便修書一封與葛稚川周旋。澹兒,你速速去一躺山陰將那豎子帶回,畢竟玘兄唯余這點骨血。」言罷,身子猛然一軟。神情則由然一頹,恍似瞬間老了十歲。

周澹皺眉道:「阿父,十五弟性倔,未必肯隨我而歸!」

「唉……」

……

山陰城南,農莊。

秋風捲起竹簾拍射門檐。「啪啪」作響。

周義疾步徘徊於室中,猶似熱鍋上的螞蟻,神情時爾陰鷙、倏爾驚顫,嘴裡喃喃有辭,眼光則不時的瞟向屋外,似乎在等待甚。

這時,幾名帶刀隨從急急竄進農莊,其中一人快步行至室前喚道:「郎君!」

「快快進來!」

「是。」

隨從踏進室中,沉沉跪地,闔首道:「回稟郎君。劉氏戌衛森嚴,我等徹守終夜,靠近不得!」

「靠近不得?」

周義神情一頓,繼爾低吼:「若是如此,要汝等何用?何用!!」

「郎君息怒!」隨從頓首扣地。

良久不聞聲。

「罷,罷,罷……」

「二十多人尚且殺不了他,就你們幾個如何成事!既不可試,便唯有再覓它法!它法?它法……尚有何法?」

周義眉頭緊皺,以拳擊掌。復行徘徊緩度,心思紛轉如電;突地,瞳孔一陣劇烈收縮,身子驟然一個踉蹌。眼前一黑,幾欲暈厥,趕緊扶住身側窗棱,靠著牆壁軟軟落座。

隨從心驚且憂,按膝抬首,猶豫道:「郎君。莫若回吳興吧,以圖日後!」

「日後?」

周義眉頭緊鎖,陣陣暈旋之意愈來愈重,趕緊抓起案上涼茶飲盡,將茶碗重重一擱,沉聲道:「經此一事,族叔斷不許我再出,日後絕不可期!僅此一機,豈可半途而廢,當逆水而行!」

稍頓,咬牙道:「備車,前往劉府!」

「是。」

幾名隨從簇擁著牛車,疾速離去。

便在此時,陰影里飄出兩縷青煙,隱隱綽綽。

「去。」

「是,首領。」

須臾之間,青煙陡然轉換,衣衫樸素,神情憨厚,仿若農夫……

……

劉氏莊院。

劉璠正在行彈棋,對面坐著會稽郡守紀瞻之孫紀友。

彈棋,棋盤:正正方方、中突,光滑若鏡足以鑒人,狀似斗笠作扣。棋子為十二枚,作紅黑色。劉璠乃是此道高手,曲指輕輕一彈,紅子沿著鏡面滑至終點,「噗」的一聲,正中紀友一枚白子。

「哈哈,妙哉!」

紀友放聲大笑,順手從美婢托著的木盤中取得酒盞,徐徐飲盡。

劉璠捏著棋子,淡然笑道:「彈棋不過小道也,何足稱道!常聞人言,江左紀叔雲博學強識、善理義,可惜劉璠不擅清辯,不然倒是可與叔雲曲席長談,聆聽正始之音。」

「真佑過贊也!」

紀友再取一杯酒,朝著劉璠舉杯邀飲,笑道:「正始之音,紀友豈敢厚顏居之?這竹葉青才是美譽實歸!」言語雖謙,眉梢卻飛挑,帶著掩不住的驕傲。

劉璠緩緩笑道:「華亭竹葉青確是好酒,華亭美鶴之名亦是遍傳吳郡、會稽。聽聞美鶴雖未及弱冠,然極擅辯談,世人皆贊:衛叔寶之續,乃美玉復振於江表爾!只是……不知,若與叔雲相較,又當如何?」

「酒乃好酒,名乃虛名!但得一日,紀友定較那啾啾雛鳥得知,何為理義,何為正始清音!」紀友將杯中酒飲盡,看似漫不經心的將杯輕輕一擱,小指卻在抖顫。

「妙哉!叔雲真豪士矣!」

劉璠將手中棋子一擱,提起酒壺為紀友續酒,面上淡淡笑著,眼角的餘光卻瞄其一舉一動。心道:果不其然,這紀瞻之孫雖盛負辯名,卻眼高不容物,一激便怒,是個廢物。

這時,有隨從前來稟報,吳興周義來訪。

周義?嘿,鳩拙莽夫,粗魯愚鈍之輩,與對面之人同矣。

劉璠眉尖飛挑,暗中冷笑,將手一揮。沉聲道:「未見我正待貴客么?不見!」

「是。」

隨從疾疾而去,二人繼續飲酒彈棋。

待得眼花耳熱後,紀友醉熏熏的擁著劉璠贈的兩名美姬,盡興離去。晃晃悠悠地跨出門坎。險些摔了一跤,幸而美婢扶得快。

「甚好!」

「關關睢鳩,在河之州;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」

紀友胡亂的嚷著,高冠歪歪。胸膛大開,左嗅一口,右親一澤,好不開懷。將將被兩名美婢拖上牛車,後方有人揖道:「周義,見過紀郎君!」

「咦!周,周,周勰之弟……」

「周義!」

……

清晨,進秋,江東多雨。微雨如絲似霧。瀰漫水城。

劉濃一步踏出室,負手於檐下,眼望濛濛細雨煙鎖如畫水庄,辯不清水庄是畫,尚是眼中盡畫。漫不經心的展眼四掠,突見一截淡紫輕紗悄露於廊角,應是綠蘿。

她在做甚……

偶生興起,悄然默行。

待至近前,眼神猶然一愣。

三角青銅酒盞擱在檐角,綠蘿蹲在酒盞後。雙手撐著頭,注視著一粒粒、一顆顆的雨珠自屋頂滴落,滾入盞中。四野極靜,可聽見水滴「哚兒」聲。

而每滴進一顆。她臉上的笑容便愈勝一分。

劉濃怔然半晌,方才徐徐回神,嘴角微微揚起,不敢言語,唯恐將這寧靜驚碎。

「小郎君。」

廊側傳來墨璃的喚聲,驚醒了劉濃。嚇著了綠蘿。她倏地抬起頭來,一眼看見身後的小郎君,面色頓驚,「呀」了一聲,想要彎身萬福,裙子卻帶倒了酒盞。

「噼里啪啦!」

青銅酒盞沿著廊角一直滾到院中,在青石板上蹦躂了好幾下,再咕嚕嚕打了幾個轉,方才慢慢停下來。綠蘿瞅了瞅酒盞,回首看向小郎君,長長的睫毛輕顫,面上神色頗是尷尬,可憐兮兮的蠕道:「小郎君,這,這是來福哥的酒杯,並非,並非……」

劉濃笑道:「無妨,你盛吧。待我晚上回來,以此水煮茶!」

「真的?」

「自然作真,盛吧!」

劉濃洒然一笑,慢慢搖袖而去,身後傳來綠蘿的嘟嚷聲:「那,那我要多盛些……」

墨璃俏生生立在門口,手中捧著桐油鐙,見小郎君面帶微笑的行來,悄悄瞥了一眼在雨中撿酒杯的綠蘿,嘴角不著痕迹的一撇,淺淺萬福道:「小郎君,來福哥說東西都備好了!可是,下雨呢,莫若……」

「下雨,亦需往!」

來福頭戴青斗笠,身披白葦衣,捧著長木盒,大踏步行來,邊走邊道:「小郎君,琉璃茶具一套,墨具一套,三斤芥香,五斤龍井,皆是珍品哦……」

劉濃笑道:「非是龍井,日後,此茶易名為碧螺春。」

「哦!」

來福聳了聳眉毛,回頭對身後的白袍道:「碧螺春!」

白袍答:「是,碧螺春。」

「哈哈!」

來福大笑,劉濃淺笑,廊上兩個美婢媚笑、柔笑。

主僕三人穿出客院,劉濃執著桐油鐙,行走於竹柳道,月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