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92章 一朝霜雪

闊別六年,雙珠共輝。

王羲之傲立在左,劉濃靜秀於右,衣冠恰如昨,恍似當年。

階上三人雖知王羲之身份,然木已成舟,且這王氏小郎君向來孤傲,便是勸之亦定不可得,遂只好靜觀其變。

階下眾人不知,紛紛側目看熱鬧。

其中亦有個別心胸較窄者,則等著口出狂言的卧蠶眉聲名敗裂,暗中揣度且腹誹:此乃何人,囂張至斯,竟言我等皆為螟蛉童子……

正中儒者倒是想將這攪局的王羲之請走,但己心本已不正,唯恐事態過大有損自身,只得暗自忍了,心道:丙類題,皆是刁鑽生澀之問,便是飽儒之輩亦未必能輕言答之。王逸少,汝自選之,若有失,非怨我……

日暈投斜,將兩位少年郎君的影子拉得漫長,無巧不巧恰作一對翅膀,正欲飛翔。

王羲之垂目投影,淡淡一笑,擰著手中竹簡,提至眉前,眯著眼睛,朗聲念道:「聖人言:君子不重則不威,此何解矣,且以《老》《庄》《周》三者注釋作千言文,再賦詩一首,誦之!」

咦,何意……

眾人皆奇,繼爾皺眉思題,神情猝然大驚,忍不住的竊竊私語,相互打聽這卧蠶眉到底是何來歷,為何要將射策公諸於眾。而這考題怎地如此晦澀,既需做千言文,尚得詠賦!怪道乎昔年丙類考核無人得過,只余博士老師而無生員……

何意?欲與我相較呀!

劉濃不禁宛爾,索性隨他,將箭囊抹掉,露出其間竹簡,匆匆一掠,笑道:「聖人言:將欲歙之,必先張之……將欲弱之,必先強之……且以《庄》、《周》注釋作經世策論,需行之以典法!」

「嘶……」

「這。典法!!」

話將墜地,一語激起千層浪,驚聲四起!經世策論千言文倒也罷了,尚需言以典法。這,這已經不再是考核,而是殿前奏策了!這華亭劉濃,怎地如此晦氣矣……

「唉!」

王羲之長長一嘆,撇了一眼劉濃。見其猶自淡然微笑;神情稍稍一愣,少傾,胸中豪情由然滋生,斜踏一步,朗聲道:「瞻簀,汝之題,若與我相較,稍難半籌!然,此乃天命,不可違矣!你我。莫若以三炷香為時,若何?」心中則道:不佔你便宜,我必兩炷香而出也……

「便如此!」

劉濃洒然一笑,王羲之此乃何意,並不難猜。昔年幼時,兩人同至新亭,一者賦詩、一者獻字,雖然表面上看似未有勝負之爭,但實有同齡相較之心;不過在劉濃心中,勝出者乃是王羲之。而非借詩的自己;六年來日夜躬讀不輟,而今,正好以試其鋒。

二人默然一個對揖,大步踏回各自位置落座;而階上。則有侍者擺上香爐燃香。

自始至終,劉濃皆未正眼以視那正中儒者,暗中則打定主意:來日方長,日後得將此人底細探知清晰,而眼下需摒除一切雜念,砥礪鋒銳。

經年鑄劍。一朝霜雪!

正中儒者正是劉璠,眼瞅著赤香徐煙而起,再漫不經心的掠掃一眼劉濃,見其正閉目沉吟,心中暗自冷笑:嘿嘿,三炷香尚不及一個時辰!世家子弟自小皆是讀書臨帖,若無明師指導,鮮少有見通曉文章者,況且尚是經世典法文章!胸中未藏對策,莫說一個時辱,便是兩個時辰、兩日,亦不過徒勞耗時爾!此子,倨傲驕狂,定然難成大器。嗯,當年……

孔愉悄悄撇眼劉璠與虞喜,暗中嘀咕:你倆皆存私心在懷,這王羲之若是於此聲譽受損,王氏怪罪下來,該何人承責?嗯,我得……

思及此處,按膝而起,澀然道:「二位,容我告辭!」

劉璠眉鋒一挑,問道:「敬康兄,何往?」

「如廁!」

孔愉看亦未看劉璠,揮袖疾出,衣袍下擺險些帶倒囊牘,仿若真是急不可耐。

「嘿!」

劉璠目逐其離去,眉頭漸漸聚鎖,稍加思索,隨後冷冷一笑,事已至此,眾目睽睽之下,便是王侃來了又如何,不過是王羲之自取其辱爾!只是,我得稍加避嫌!罷,如此亦好,便讓王侃自己來予以評核。那劉濃,多半答之不出,徒留何意?且……

眉心緩放,朝著虞喜揖手道:「仲寧兄,劉璠告辭!稍後,魏叔通將至!」言罷,長身而起,未待虞喜接話,踏步直去。

「唉……」

待其走後,虞喜搖頭暗嘆,學館中亦有上、中、下之分;四位坐館王謝袁蕭各一人,再下便是兩位主儒博士,而這劉璠正是博士之一,其換走魏叔通……

……

君子,不重,則不威……有了!

王羲之以筆桿擊案,發出「扣、扣」輕響聲,卧蠶眉時皺、時舒,倏然間,眼睛猛然激亮,雙眉突抖挑,嘴角隨之飛翹;提筆在墨池中緩攪,徐徐將筆尖潤飽,左手則擒著紫檀鎮紙將左伯紙捺平。

徐徐吸進一口氣。

眉笑,筆落,潑墨似一點。

「瞻簀!」

褚裒行文只起了個頭,便心煩意亂難以持續,皆因替劉濃暗暗捏著一把汗,等得半晌,見他尚閉著眼,只得輕輕作喚。

「嗯。」

劉濃緩緩睜開眼睛,眸子燦若星湖,微微一笑:「謝過季野,季野勿須為劉濃擔心!」

褚裒直起身子,環顧四周,見不時有人將目光投來此地,遂朗聲笑道:「瞻簀,禍兮福所依,經得此日,會稽便會盡傳君之美名!」

劉濃笑道:「但求我心,別無它意,季野,落筆!」

「好個但求我心,瞻簀,落筆!」

聞言,褚裒心中煩燥盪作虛無,瞅了瞅身側的桓溫,緩緩搖了搖頭,提著案上毫筆。在墨台邊緣一撩,作書。

呼……

劉濃將胸中之氣盡數吐出,適才閉目所思之意卻愈來愈清晰明了,正了正頂上青冠。拂了拂盤著的袍擺,將毫筆緩緩斜置墨中自潤,雙手捺過案上左伯紙左右一分,紙紋滑中帶質、極順手感。執起紫檀鎮紙,沉沉鎮於兩側。

目不斜視。徐徐一笑。將好,筆已潤擺。提筆,不用思,就著如潮思緒,傾泄而出。

……

雅室外,長亭中。

謝裒與王侃對坐於案,悠然行棋。

王侃從棋壺中摸出一枚白子,半闔著眼注視盤中,捏著棋子幾番欲落,終是搖頭猶豫難決。

謝裒端著茶碗。嘴角斜斜一抿,笑道:「顏淵兄,盤中局勢雖亂,然若是落子精準,大可安定如初矣。」

唉!話中有音啊……

王侃眉心悄然作凝,心中則渭然感嘆,「啪」的一聲,將子按落,緩緩抬眼注視謝裒,淡然笑道:「幼儒兄。王氏亦唯願安定矣!」

「哦?」

謝裒將茶碗輕輕一擱,瞥了一眼棋盤,順手落字,淡聲道:「此次刁協、劉隗所為。實屬恣意放浪,但凡有識之士,皆不願其擅弄朝綱。然,此乃國事,理應以正道徐徐圖之!而兵者,詭道矣。危道矣!怎可擅動!」

言語間,再落一子,隱隱逼宮。

「然也!」

王侃默然落子,心中卻苦笑不已:而今,王敦族兄已不顧家族之安危,便是王導族兄亦勸解不得,數年前更是殺了王澄族兄,去歲又殺了王棱族兄,誰可勸得了他,誰尚敢勸他!罷,能與謝、袁並肩應對刁、劉,已是足矣!至於王敦族兄,想來一年半載尚不會妄行。導兄,侃弟亦竭力而為矣……

這時,孔愉轉出竹林,疾疾行來。

「胡鬧!」

待孔愉將事敘畢,王侃面色一變,投子入壺,「簌」地起身,正欲一步踏出,轉念想起謝裒尚在,回頭澀然笑道:「逸少……唉,幼儒兄,見笑,見笑。」

「啪!」

謝裒將手中棋子徐徐一落,抬首笑道:「顏淵兄,不過小兒輩意氣爾,何需有驚?逸少,書承茂猗先生,文章則是謝裒添居為師,小小丙類策,尚不足以掛齒矣!」

稍頓,眼望大院方向,展眉一笑:「三炷香?甚好,此局當罷!」

言罷,將手作引,示意王侃安坐對弈。

……

第二炷香,已盡七成。

清風不識字,偷卷左伯紙。

王羲之探手壓了壓鎮紙未及的邊緣處,毫筆則直豎如劍,書盡最後一筆。緩緩直身,提著筆打量,嘴唇開闔默念。

倏爾。

眉尖一拔,吧嗒吧嗒嘴,自贊:「妙哉!大妙!」

將筆緩擱,十指交叉,輪轉揉腕。半個時辰內書千言文且賦詩,以往從未嘗試。而今滋意泄灑下,不料竟氣盛神凝,莫論筆力尚是骨風,皆勝往昔三分。想來,衛師若是在此,亦將不吝稱讚也!莫非,這便是衛師所言,氣隨心出,意縱恣狂,方能得成上品。

嗯……瞻簀?

裂嘴一笑,抬眼看向前方,眼光瞬間為之頓凝,卧蠶眉停止亂飛。

劉濃雙手按膝,身子微微前傾,目光則隨字跡緩移,無聲默述:「將欲歙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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