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 納步成城 第87章 嬌兒思嫁

垂柳青青,芭蕉綠。

畫堂東。

余夏將盡,蟬褪鶯起。

謝裒安然坐於案後,頭戴青綸巾,內著白紗袍,外罩烏墨衫。身後兩名女婢持著蕉葉扇緩拂緩拂,綿風若有若無,撩得案上的沉香似翩若舞。

細細將案上書信閱畢,緩緩揣入懷中,兩道長眉重凝。

信是在王敦軍府任職的謝鯤,謝幼輿所寄,其間內容極是隱晦,但字字句句皆有所指。

而今王敦軍陳豫章愈發跋扈,司馬睿幾番傳令相召,王敦皆不予理睬。月前,司馬睿重用刁協、劉隗,寄望二人平抑豪強、壓制王氏。然刁協、劉隗皆是有志而無能之輩,壓制王氏倒亦罷了,這二人卻將矛頭對準整個世家門閥。如此一來,原本一心維持朝局穩定的袁謝等世家,亦不得不三思而後行。

真是樹欲靜而不風止啊,莫非江東大亂將起……

思及此處,謝裒暗暗長嘆,百年的帝王,千年的世家!做為世家子弟,忠孝總是難以兩全!

稍作凝思,提筆而就。

「阿父!」

室外傳來一聲輕喚。

謝裒眉梢凝中帶豎,並未抬眼,繼續作書,聲音慢中藏怒:「豎子,終敢來了,自領竹節跪地吧!」

「阿父……」

聲音再喚,帶著祈求。

謝裒心中微奇,將筆緩緩一擱,慢慢抬起頭來,漫眼掃過。

門外兩人,一個是滿臉尷尬的大兒子謝奕,另一位……

陽光甚好,為他淺淺注得一層輝;青冠、月袍,面如壁玉,眉若箭凝;唇間微微笑著,仿若靜畫美人;最是那眼,在這夏末里,蕩漾滿湖深水。

謝裒雙眼微眯,扶著短須問道:「何家美郎君?怎地如此眼熟!」

嗯……

劉濃略掠一眼並不識得,隨即稍作斂目,挽禮至眉,徐徐揖手,淡然回道:「華亭劉濃,見過幼儒先生。」

「華亭劉濃,珠聯生輝……」

謝裒緩緩起身,邁出矮案,眯著眼睛細辯,而後突地想起,眉眼漸漸放盡,呵呵笑道:「原是在城門口見過,果然與女皇所言一致!嗯,詩甚好。」

稍頓,朗聲詠道:「莫聽穿林打葉聲,何妨吟嘯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,一蓑煙雨任平生……回首向來蕭瑟處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情。妙哉!」

滿口抑揚頓挫的洛生詠,將這首詞誦得起伏跌宕,教人恍若與其同行與煙雨林中,一身蓑衣芒鞋,踏著滿地蕭蕭落葉,徐行且徐行,任它風雨訴平生。其聲宛時,恰似霧隱青山;其聲洋時,頓若豪骨逆生。

詠罷。

謝裒面若潮紅,眼間含笑,仿若猶浸意境之中尚未歸返;而謝奕則歪著頭,手指輕扣門廊,目光或奕或黯,似在捕捉其間神韻。

莫論詩或詞,但凡立意絕佳,總可教人神魂與之共暢。

劉濃心中微驚且感嘆不休,面上卻不著色,靜靜候於門口,待二人徐徐回過神來,方揖手道:「謝過先生詠贊,教劉濃聞之憨然且汗顏!」

「何汗之有?」

謝裒笑道:「何必過謙?詩與人同,人若無此意,作詩斷不可至境!此詩意境可堪一絕,詠之誦之令人魂若相隨,雖言辭較素,但實乃佳作!」

唉!

劉濃澀然暗嘆,如其所言詩乃心境相隨,當時借詩而言志,雖不至辱沒此詩,但終不至了無痕迹,不願在此事上多行糾纏,遂揖手道:「先生,今日劉濃前來,乃奉朱燾朱中郎之命,代為拜訪問候。」

言罷,從懷中掏出名刺、書信默呈。

「哦?」

謝裒眼睛微眯,心中暗生疑惑,漸爾越疑越惑,臉上笑意層層褪盡,眉鋒則悄然而凝,淡淡接過名刺看亦未看,轉身邁向案後,冷聲道:「所為何來?」

「瞻簀……」

謝奕悄聲輕喚,緩緩搖頭、抖眉,示意劉濃趕緊將來意明言,莫惹阿父心存異疑,暗道:瞻簀不知幾時做得如此好詩,看來阿父因詩而對瞻簀頗有好感,瞻簀,你可莫亂說話啊……

劉濃微微一笑,朝著謝奕略作拱手,而後便向低頭品茶的謝裒深深一個揖手,朗聲道:「不敢有瞞先生,劉濃此來,是為向先生求學書法與文章,朱中郎亦是此意。」

聞言,謝奕大驚,脫口道:「瞻簀,怎地……」

「碰!」

謝裒將手中茶碗重重一擱,斜挑一眼劉濃,沉聲道:「奕兒,汝身為世家子弟,乃飽讀詩書之輩,如此大呼小叫,成何體統!還不速速退下!」

「阿父……」

「退下!!」

「是,阿父。」

謝奕無奈,只得暗嘆一口氣,撇眼看向劉濃,見其猶自渾不在意,心中頓生氣惱,猛地一揮寬袖,將木屐踏得啪啪響,疾疾而去。

待行至院外時,面上怒意漸去、寒色默消,暗中卻作奇,瞻簀非是愚鈍之人啊,怎會如此?

頓步,回身探望。

有院牆相隔自是甚亦看不見,恁不的瞅向不遠處的假山,目光豁然一亮,三兩步攀到假山頂,朝下投眼一探,嘴角微翹微翹。

視野將好,一眼可盡攬;離得亦近,可側耳旁聽。

檐下,階上。

劉濃默然靜立,眼觀鼻、鼻觀心,面色依舊平淡若水,神情不驕不躁,守禮持節靜待。

謝裒漫不經心的品著茶,眼角餘光則一直探察著劉濃的神色,適才看似訓斥謝奕,實則暗諷劉濃品性不端,而此子居然渾若無事,絲毫不惱?

嗯,且再試之。

淺抿一口茶,沉聲道:「去歲我便已明言不再受薦,但凡有薦者皆不可入,汝可知曉?」

劉濃道:「回稟先生,劉濃知曉。」

謝裒將碗一擱,皺眉道:「既已知曉,為何要來?莫非,以為吾之所言為虛!」

劉濃揖手道:「劉濃之所來,皆在該來。」

「哦,汝且道來,若言之有理,便可進來!」

謝裒不怒反奇,饒有興緻的捧起茶碗慢飲,暗思:品其詩而知其人,此子幼時所作之詩,孤絕清俊,渾若遺世而獨立。若非早知他聰慧異於常人,教人怎敢相信!但詠梅一詩為描景述意,尚可因靈慧而偶得;可這首詩,適才詠時深入其意,絕非年少弱冠者可為啊……奇哉,怪哉,莫非……

劉濃唇往左笑,果然如此!堂堂大名士謝幼儒,豈會因些許小事而作怒於顏,適才所為皆是試探。

雖不知謝幼儒為何要試探自己,但心中本就無所求,索性稟直而言:「常聞君子有道為三,不惑、不憂、不懼,劉濃愚劣,但亦願效之;朱中郎待劉濃恩重,其命前來,便是該來;先生通浚豁達海內皆知,豈會因怒而廢禮;再則,劉濃此番前來,但問已心、是為無愧,自是不懼!」

言辭雖慢,卻隱有鏘鏘之音。

聞言,謝裒鎖眉默默沉吟,良久不語,心忖:如此一言,倒是暗暗合上了!仁者不惑,知者不憂,勇者無懼!雖略顯稚嫩,但恰合其年歲!想來此詩之所以得來,是因其博學藏識,再加上一時傲性激昂偶發之故矣!嗯,果真是個孤標之子!這般佳才委實不多見,怪道乎郗公昔年會對其極是推贊。

少傾。

謝裒深深凝視劉濃,見其眉宇昂然,神態渾若孤松不群;心中疑惑滌盪而盡,面上笑意慢慢浮現,心中已起愛才雕琢之心,微闔著眼笑道:「進來續話。」

「是,先生。」

劉濃默然一笑,整了整衣冠,脫下木屐,徐徐入內。

二人對座,劉濃略略向右傾斜。

沉香靜浮。

謝裒問,劉濃答。一個溫文儒雅,一個皎如玉樹。

謝裒頗具長者之風,不僅細細問過各項功課進程,尚擇了些老莊時論予以考究;更讓劉濃當場行筆臨摹《宣示表》、《平復帖》,並稍事點評其中書法不足之處。其間,二人雖未提及明日考核之事,但謝裒對劉濃的學識甚是讚賞且暗中示意劉濃,若是通過考核可拜他為師。

劉濃心中極喜,謝裒雖坐鎮會稽學館,但豈會勞心案牘的教人功課讀書,那些事自有館中的老學儒士代為。而世家子弟家學淵源,之所以前來會稽學館亦並非為學習之故,而是在拓寬人脈為各自日後的仕途奠定基礎,此舉類似漢時《國子學》制度,乃除中正評核外的另一種貴族核議機制。

按以往慣例,但凡在會稽學館學有所成者,皆是以清史出仕且升遷極快,其中的精英優秀者在學業結束時,更會提前獲得太子洗馬、舍人等清職;若以一言而概之:這便是中、上世家積蓄聲譽的最佳途徑。而謝裒坐館兩年,只收過一個弟子傳授其文章之道,那人便是:王羲之。

劉濃若真能拜其為師,何其幸甚!

一個時辰後。

劉濃辭別謝裒,面上帶著微微笑意,寬袖飛揚,木屐輕快,仿似踩著枝頭黃鶯啼鳴的節點。將將轉過院牆,謝奕從緊靠院落的假山上竄下來,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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